第一章 若要论起知命门的历史,那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玄之又玄。 上达天,下知命。 君氏一族,向来有这个本事。 不知情的人或许会说:“好大的口气!” 但是见识过知命门的本事后,再无人敢有异议。 许是身为知命门传人,君无念本能的便具有洞悉天机之能,再加上生性恬淡, 燕无绝倒也懂得因材施教,传予神算绝学。 知命门传承至今,已是第十七代,创始者为何人,已无从考据,只知君氏一 族,向来一脉单传,所以尽管君氏历代以来皆是福泽丰厚、财禄无缺,也从不曾 有过家产纷争、手足相残之事。 君家男子,个个温雅仁厚,与世无争,可却见不得世人受苦,道尽了天机, 助人避祸,违天改命。 也或者,君氏一族之所以香火单薄,正是泄漏天机所应承受的罪愆。 由君无念到君楚泱,亦是如此。 一代又一代下来,君家男子也一个比一个更命薄,至君无念这一代时,甚至 没活过三十岁,死因为何?无人知晓。 而君楚泱所拥有的预知能力,更胜其父君无念及历任先祖,能耐强到什么境 界,没有人知道,那一双清澄的眼,仿佛早将世间万物尽纳其中,观得透彻。 可,这样便是好事吗?君无念的出色,换来的是英年早逝,而君楚泱呢?超 脱俗尘的天赋与异能,像是带着某种天命而生…… 君家男子命薄如纸,如何生受这般强大的能力呢? 众人不无好奇,全都睁大了眼等着看这一代掌门者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尤其 君楚泱尚未成家,并且清高自守,当然就不会有所谓的私生子冒出来。 难道,君氏一门,将就此绝后,而知命门历代传奇,也将走入历史? 君府,龙池亭。 凤千袭和于写意一前一后的走了进来。 亭中迎风而立的颀长身形,一袭白衣吹起衣袂飘然,恍如不属尘世般的出尘 清逸。 由他的沉静意态观之,显然已恭候许久,却全无一丝浮躁或不耐,仍是散发 着令人安心的温煦与沉稳气质。 凤千袭瞥了眼桌面早已冷却的铁观音,心下有了个底。 “这么晚找我们来,有事吗?” 君楚泱浅浅回眸,来不及开口,后头的于写意早了步抱怨。“对嘛,楚泱, 你真不够意思耶,三更半夜扰人清梦。” 凤千袭丢了记白眼过去。“少睡几个时辰会死啊?” “那不是睡不睡的问题!”谁规定躺在床上就一定得睡觉?尤其是成了亲的 男人。 经过了今晚,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爱做的事做到一半紧急喊停,会让一个男 人如何的捶心肝痛哭。 思及此,忍不住闷闷地自言:“如果以后我家欢儿不给你好脸色看,你自己 要有所觉悟。” 听出话中深意,凤千袭淡瞥了他一眼。“你跟楚泱说这个做什么?人家品性 高洁,清心寡欲,哪能体会你的下流思想。” “就是听不懂才呕嘛!千袭,我跟你赌,楚泱绝对还是纯净之身,真不晓得 哪个女人能破得了他的清白身,那绝对要有相当的魄力。” 破身?! “你当楚泱是花街伶妓啊!”什么烂比喻。 处于如此令人困窘的话题下,身为被讨论的对象,君楚泱依旧是浅笑不语, 镇定如昔的面容连半分红晕都没有。 从见面至今,这两个人已经斗上一回合了,他却还没机会开口。 一直都是这样,他们尽情嘻笑怒骂,而他总是静静地在一旁听着他们的情愁 悲欢,陪他们走过人生起伏,笑泪情伤,只是今后…… “看吧!就是这副德行,我肯定就算女人把衣服脱光了站在他面前,他也还 是这个表情。”于写意喃喃咕哝着,一边倒了杯水往嘴里灌。 “噗——”方入口,便全数喷了出来。 “咳、咳咳!楚泱,你到底待在这里多久了?”一壶铁观音已由热转凉,沁 冷夜里再由凉变寒,这得要好几个时辰呢。 “你终于由那颗装满春情无边的脑子中清醒了。”凤千袭冷嘲。打一踏进亭 中,他就由那壶没冒热烟的茶水看出端倪,楚泱不会拿冷了的茶水招待他们。 会让楚泱沉思上数个时辰的事,肯定非同小可。 于写意神色转为凝重。“怎么回事,楚泱?” 面对两名挚友显而易见的关怀,君楚泱句后浅笑。“是有件事。” 他知道他们虽然满口抱怨,但彼此之间的真心却是无庸置疑的,否则也不会 在半夜中,仍不曾稍有迟疑的赶来。 “千袭,你命中血劫已过,往后,将可与依情平顺至白头;而写意,你的灾 劫也已安然度过,这一生,注定福寿双全,富贵满门。” “那又怎样?”于写意皱眉。他不爱楚泱这口气,太过平静,像在……交代 遗言。 “你们都已经掌握了自己的幸福,我很放心。今后,不需有我,你们也能过 得很好。” 过得很好?!“见鬼了!君楚泱,我们可不是为了过得很好才需要你!我、 我们——”于写意气得无法措词,难道他以为这是他君大神算唯一的存在价值? “我们要的是朋友、是兄弟!”凤千袭沉声接口。 “我明白。”有无血缘关系不是重点,三人皆是独子,分享着彼此的成长过 程,这情谊,早已比手足更亲。 “所以我才会找你们来。”清眸定定停在那只空了的水杯上。“近日,我卜 的卦象,显示出近期将发生百年难见的武林浩劫,血染江河,千万人性命将为此 丧生。” “没办法阻止吗?”凤千袭眉心深蹙。 “有。唯一能化解这场血腥杀戮的人,本命当属水,清华自守,依万象而生, 如有似无,万物归空,命格奇绝,当今世上绝无仅有。” “有这种人吗?”他是在说人还是说水?于写意当下有了不太好的预感。 君楚泱沉静抬眸。“你们说呢?” “是你,对吧?” 君楚泱不语,表示他们猜对了。 这代表什么?他要去趟这个浑水吗? “楚泱,你不要——” “我不能眼见千万人枉断性命,而自己或许有能力挽救却不去做,你们明白 吗?”深知他们会说什么,君楚泱早了一步,语气坚决地说道。 当然明白!君楚泱的性子,他们再明白不过了。 在他眼中,人没有尊卑之分,只要是命,全都是珍贵的,就算是罪无可宥的 恶徒倒在他眼前,他都会毫不考虑的去救,所以,他亦习医,温厚仁慈到令人抓 狂。 要是牺牲自己的生命可以化解这场浩劫,君楚泱肯定会去做。 思及此,凤千袭一愣,瞥向于写意,由对方眼中,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想法。 君楚泱遥望前方的紫微阁,那是他的寝居,深瞳漾着迷离幽光,清淡而飘忽。 就在那一刻,于写意恍惚地起了错觉,仿佛他并不属于这个尘世,随时会随 风远去,如流云、如清风,他一直都没有很真实的存在感,飘逸出尘得难以捉摸。 近乎冲动地,他下意识地握住了君楚泱的手,等他察觉自己做了什么时,正 好对上君楚泱微讶的眼神。 “喂,你当楚泱是女人啊?手握得那么紧2 ”凤千袭出言嘲弄。 不理会他的调侃,于写意深道:“保重自己,好吗?” 君楚泱浅笑,温和的眸光有着洞悉后的了然。“我有分寸的” “就是怕你太有分寸了。”于写意闷闷地道。“你瞧,紫微、天机、文昌、 武曲……”他—一指过楼阁,再针对亭台。“龙池、凤阁、临官、奏书……住的 地方离不开五行星相也就罢了,就连家仆的名字也拿医药命名,什么紫苑、丁香、 南天、黄苓的,你那颗太有分寸的脑子,永远离不开这种东西。” 君府地势,是以五行八卦所建,配合星宿以命之,光看就让人想叹气,在这 种环境下长大,想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都难。 听着于写意高谈阔论,他也只是静默着,但笑不语,毕竟,这样的机会不多 了。 有件事,他一直没说。 如同千袭与写意,他命中亦有一劫。 是死劫。 上兑下坎,中亘离巽,日欲光而上下无应,为困遁之象。 思及昨夜所卜的卦象,他幽然一叹。 兑为泽,坎为水,而他本命正是属水,再卜出个困卦,他心知肚明,若执意 为之,必然一世遭困,且绝无脱身余地。 微微仰首,目光定在穹苍中那颗闪烁的星光。 绝星,主绝灭。 ※※※ 由某个角度来看,君楚泱也算半个江湖人。 不舞刀,不弄剑,空灵之气未曾沾染血腥,一介文质书生,却令一票武功高 强的江湖豪杰所仰慕崇敬。 原因无他,只为由他手中所挽救的生灵不计其数,其中当然也包括那些眨个 眼就能令江湖风起云涌的英雄豪杰。 于是乎,“白衣圣手”之名,不径而走。 这并不在君楚泱的预料之内,他生性恬淡,深居简出,从不欲涉足江湖,只 是对于上门求助的人无法袖手旁观罢了,并非为图报偿,但是太多的人感念于他 的恩泽,全都愿意为他出生入死。 而,这使得白衣圣手之盛名,更加的甚嚣尘上,可大多数的人都仅止于耳闻 其事迹,真正见过的却没几个。 这也就是鲜少出门的君楚泱,打离家至今已然月余,却仍未被人给认出来的 原因。 找了家茶楼歇脚,同桌的尚有一名女于,始终神情冰冷,未置一词。 君楚泱礼貌性的点头示意,并抬眸道:“辛夷,你也坐。出门在外,没那么 多规矩。” 年约十五的侍僮点头,也老实不客气的坐了下来。 辛夷,也是中药名,有镇静、止痛之功效,这让于写意每听一次就要叹气。 这次离家,他只带这名近身侍僮。别看辛夷小小年纪,他可聪明伶俐得紧呢! 平日便是他在侍候君楚泱的饮食起居,知道他要出门,便说什么都坚持要跟,问 他为什么,他则是很没大没小的回应:“不然公子肯定不出三天,就把身上的银 子全给了外头那些可怜人,然后让自己变成饿死的可怜人,我不跟在身边好生打 点怎么成?” 听完辛夷的解释,于写意头一个大笑出声。“说得好,我赞成!” 而一旁的凤千袭之所以没出声,是因为双唇抿得死紧,忍笑忍得很辛苦,好 半晌才语调不稳地回应:“我、我也附议。” 就这样,事情成了定局。 “公子喝茶。”辛夷先倒了些茶水洗净杯子,然后才重新斟好放在君楚泱面 前。他平日虽有点没大没小,但侍候起主子来可是很尽责的。 “嗯。”君楚泱颔首,剥着花生,俯视楼台下的熙攘人潮。 “天气好热哦,公子。” “嗯。” “这茶水真好喝,甘甜润喉呢,公子。” “嗯。” “街上好热闹哦,公子。” “嗯。” 辛夷已经快要叹气了。 他这公子,一向沉默寡言,所以他只好每次都拼命找话题,可公子永远只会 淡淡的哼应一声,他反倒像只老母鸡似的咕咕叫。 真是愈想愈泄气,他好歹也是一介男子汉——呃,“即将”啦!时间性的问 题就不必太计较了——怎么会让自己变得像个唠唠叨叨的聒噪女人呢?真是太感 伤了。 看穿了他无比的挫败与颓丧,君楚泱扬唇,很领情的开了口。“看看街尾那 个人,辛夷。” 咦?居然肯主动一开尊口?辛夷简直感动得想抱着他的大腿亲吻,忙不迭的 看向他所指示的位置。 “是那个小乞儿吗?” “对。有没有看出什么?” 辛夷很诚实地摇头。“不知道。” 君楚泱淡啜了口浙江龙井,给侍僮来个实地教育。“那人的面相少有,矜寡 孤独,无亲无戚,财帛空虚,是罕见的贫贱命。” “噢。”辛夷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公子的本事,他是从不怀疑的,若说这世 上有谁最令他崇拜,那么非公子莫属。 邻桌的客人听到他的评论,不服地丢来嘲弄。“废话!会去当乞儿,自是身 无分文,又没亲戚可以倚靠,这哪用得着说。” 君楚泱闻言,不温不恼,淡淡地道:“不,我所谓的财帛空虚,是指有钱也 守不住。” “我偏不信!”说完,那名男子铁齿的起身。 “且慢。”看穿那名男子的意图,君楚泱试着劝阻。“尊下切莫妄为,乞儿 无福受之,这只会令他遭逢飞来横祸。” “哼!”男子听都没给他听进去,一转眼便冲出茶楼,来到街尾,丢了一锭 银子进乞儿破旧的碗中。 小乞儿傻了眼。 “这——”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小乞儿吞吞口水,怀疑起它的真实性。 足足有十两耶,他不是在作梦吧? “赏你的,去买点好吃的。” “真、真的吗?”小乞儿双眼一亮,迭声道谢。“多谢大老爷,您好心会有 好报的,我给您磕头……” “免了免了。”男子挥了挥手,转身走开,回到茶楼,丢给君楚泱一记示威 的眼神。“我就不信这样还叫财帛空虚!”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君楚泱,浅浅叹息了声。“该来的,终究还是避不过呀— —” 这话才刚说完,众人便见那小乞儿欢天喜地的拿着银两,想买几个好吃的肉 包子,可那老板却—— “你这臭乞丐好大的胆子,前几日才来我这儿偷肉包子,今儿个又不晓得打 哪儿偷来这银两,我非打死你不可!”肉包贩子的嗓门奇大,君楚泱等人全听得 一清二楚。 茶楼内的男子见状,变了脸色,想前去阻止已来不及,肉包贩子一棍棒无情 的打了下来,小乞儿当场额际血如泉涌,惨呼痛叫。 “饶命啊,我没偷、我没偷,这真的是人家赏给我的——” “还撒谎!你在这儿行乞这么久,我可从没见人赏个一文半子儿的给你,又 不是有钱没地方花,谁会赏这么大一锭银两给个破烂乞儿?再不说实话,看我今 天不打死你——” ‘啊、啊!救命啊,别打我,这银子给你,我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 一声又一声的惨叫传来,君楚泱于心不忍地别开眼,不经意对上了一双冰冷 幽瞳。 他微愕。 是那名与他同桌,静默得像是不存在的女子。 他的一双眼,能够轻易看穿一个人灵魂的本质,而这名女子,应该是那种孤 傲冷漠、不将世间万物放在眼里的人,可她又为何用那种眼神看他呢? 他微微颔首,回以一记礼貌的浅笑,没去深想。 而茶楼内,所有目睹全程经过的人,皆面面相觑,说不出一句话来。 还真应了那句“飞来横祸”?! 那名执意挑战命运的男子,脸色又青又白,赶紧冲了出去,出面为乞儿解围, 否则恐怕小乞儿不死也去掉半条命了。 “固执!”辛夷撇唇轻啐。早说了会出事,偏偏不信邪,小乞儿今日的灾祸, 全是他一手造成的。 不过,说归说,辛夷仍不兔好奇。“公子,如果他现在出去替小乞儿作证, 然后再一次将银子给乞儿,不就没事了吗?” 君楚泱摇头。“不,纵然解了这次的危机,仍有下一回,那乞儿注定没有财 富命。硬要将银两给他,不会有好下场。” “噢。”辛夷点点头,又问:“那,没办法改吗?” “先天命还得配合后天运,一切看他自身的造化,我们外人是无能为力的。” 正欲为自己再斟一杯茶水,那名同桌的女子抛下铜板离去,起身之际,不经 意翻落杯中未饮尽的茶水。 君楚泱微怔,目光定在桌面,旋即出其不意地唤住了她。“姑娘留步。” 女子停下步伐,却没回身,连哼一声都没有。 “此行必当一事无成,请打消脑中的想法,切莫一意孤行,则可避灾;反之, 恐有生命之危。” 女子怔了怔,没表示什么,坚定地跨出步伐,连头都没回。 “连句谢也没说,真没礼貌。”辛夷喃喃嘀咕,他家公子就是这样,老爱管 别人闲事,而人家倒还未必感激咧! “公子怎么知道那位姑娘会有生命危险?”抱怨归抱怨,还是很好奇。 君楚泱不答,反问道:“记得我教过你的八卦取象之法吗?” 考他啊? “当然记得。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 巽下断。”跟在公子身边久了,耳濡目染下,多少也懂了些皮毛,他献宝似地, 念得又快又流畅。 君楚泱满意的点头。“还有呢?” “乾为天,坤为地,震为雷,巽为风,坎为水,离为火,艮为山,兑为泽。” 真是愈念愈顺口。“可是,这和那位姑娘的吉凶有什么关系?你又没为她卜卦。” “看看桌上。”君楚泱示意他看向那名女子抛下的铜板。 “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默念到一半,盯着铜板顿住。“离中虚?!” 店小二前来收拾翻倒的水杯,擦拭着铜板下的水渍,辛夷这才恍然大悟。 “坎为水!所以是上离下坎!” 君楚泱浅道:“上离下坎,离为火,坎为水,事皆倒置,盖火于水上,事无 所成,未济之卦,再加上那位姑娘心性刚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必逢血光之灾。” 辛夷听得一愣一愣的。“可是,公子又怎知她要去做什么事?” 君楚泱缓慢地剥弄手中的花生,好一会儿才淡然启唇—— “她身带杀气。” -------- 书拟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