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日子一天又一天的过去,她宛如游魂,脑海一片空白,日子究竟是怎么过的, 她完全没有概念。 这,应该就叫行尸走肉吧? 不敢再去见他,怕自己无法承受他不再漾满暖意的瞳眸,于是,只能日复一 日,空洞的呼吸,空洞的活着。 直到最后一丝力气也已用尽,她知道,这一回她终于可以好好的睡。 好倦、好累,她再也不想挣扎了。 不怨、不悔,只是遗憾,生命的尽头,没能再见他最后一面。 ※※※ “拧条湿巾来。” “噢。”辛夷连忙应声,手脚伶俐地递了来。 君楚泱凝视床畔犹昏睡不醒的人儿,将棉巾覆在她热得烫人的额际,动作温 柔而怜惜。 “这儿没你的事了,先下去休息。” “那问愁姑娘——”他不知道这两个人又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公子这阵子 比往常更加关注问愁姑娘的消息,果然,她病倒了。 要是没及时救回她,真不敢想像后果。 他真不明白,两个明明那么相爱的人,为什么会落得今日地步? “我不会再让她离开我了。”明白辛夷对他的关心,君楚泱低低回应。 有了他这句承诺,辛夷满意地笑开。 房门开了又关,辛夷是什么时候离去的,他并没留意,全副心思都放在问愁 憔淬苍白的面容上。 她怎会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救回她后,发觉她内腑受创不轻,而且已有一段时日。 除此之外,气血受滞,真气不顺,显示她曾在运功时,逆冲筋脉,长久下来, 将会伤及肺腑,轻则瘫痪,重则致命,她不晓得其中的严重性吗?可她竟全然不 做调养…… 君楚泱揪心地叹了口气,这样的她,教他怎放得下啊! 仿佛感受到他深沉的怜惜,沉静眼睫浅浅眨动—— 是梦吗?她居然又见到那张她爱疼了心的俊美容颜… “楚……泱……”随风淡逝的痴眷呼唤,飘惚得连她都掌握不住,但他感受 到了。 “是我。”如同每一回,他握牢柔荑,收拢她渴切的期盼。 轻轻地,她笑了。 她一定在做梦。那记温柔的凝眸,是她每个午夜梦回,最深的依恋,她原以 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上天怜她,让她在临死前,圆了她的梦,就算只是一 缕幽魂,能够飘到他身边,与他长伴,也就够了。 神魂缥缥缈缈,难以捉握,是虚、是幻,她都不在乎,她只后悔,没来得及 告诉他真心话。 “我……不恨你了。” “我知道。” 若恨,不会泪光凄切;若恨,不会酸楚萦怀。 收拢的臂弯,将她安置在从来都只属于她的呵怜胸怀。 她揪肠地叹了口气。这些年来,不断的杀人,为的,并不是报复他,而是想 引起他的注意,所以她不敢滥伤无辜,怕他不能谅解她。 用了最强烈的手段,要的,也只是他一记温柔的拥抱。 所以,当她绝望的意识到,她是真的失去了他时,茫然的她,已不知该如何 活下去,下意识的,只想寻求解脱。 “我……一直都好想你。” “我知道。” “我……一直都不想离开你。” “我知道。” “我……” 声如飘絮,再也听不真切。在他的怀抱中,她跌入梦乡,三年来,头一回安 稳入眠。 及时捕捉住她最后的言语,君楚泱动容地紧拥住她,酸楚发热的喉间,逸不 出声来,耳畔,回绕着那一句—— 我一直都好爱你…… ※※※ 真的是梦吗? 再一次醒来,浑沌的意识逐渐清明,想起了那个有他柔情相伴的梦境。 是啊,是梦,他已经不可能再理会她了,她始终是茕然一人。 环顾空荡荡的房内,凄茫的心,好冷、好空寂。 “咦?问愁姑娘,你醒啦!” 辛夷端着药,欣喜地走了进来。 “辛夷?!” 他怎么会在这里?!如果他在,那…… “这里……是哪里?” 她问得辗转,始终不敢碰触另一个名字,怕受不住期待落空的失望。 “这里是沈家堡啊!”想了下,自以为是地补充:“不过你放心,沈堡主只 有儿子,没有女儿,不会再有醋海生波的情形出现了。” “噢。” 她失落地低应了声。谁在乎那个,她想知道的是…… “差点忘了,快点、快点,把药喝了,这是公子交代的——啊,对了,公子 在大厅和沈堡主谈话,一会儿就过来了。”不着边际扯了一堆,终于说到重点了。 “公……子?!”她惊疑胆怯地重复。 “不对、不对,你应该喊楚泱,公子是我叫的啦,不要跟我抢。”亏这死小 孩还有兴致调侃人。 “楚、泱——”有如牙牙学语的孩子,似乎一下子无法理解那两个字的涵义。 “你不知道吗?公子明明说,你有醒来过一次啊——”辛夷大惑不解,搔着 头喃喃自言。 真的是他,不是她在做梦? 见她提到君楚泱时,情绪并没有失控,他把握住机会,赶紧说道:“公子很 在乎你哦!这三年,你不在我们身边,可是公子没有一天忘记过你,所有关于你 的事,他都知道,怕你冷着饿着,他都会赶在你之前替你打点好一切,就怕你太 无谓,亏待了自己。你常常受伤,也是他暗中帮你,可是又怕你不想见他,在你 醒来以前就先离开,安排别人照顾你,却不让他们提到他的名字。” 虽然有一部分,她早已知晓,可她一直认为,那只是顺水人情,从没想到, 他竟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难怪投宿时,她就算没吩咐,店家也会自动自发地替她送来吃食,一刻钟都 没让她饿着;难怪她不论受了再重的伤,都有人及时伸出援手,仿佛人间处处有 温情…… 原来,这一切都是他! 那这一回呢?他又打算在做尽一切后,再一次不着痕迹地离她而去吗? 在她发怔的当口,辛夷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其实,你一直都误会公子了。 三年前,他并没有要你死,相反的,你中了毒,公子只是想以凤鸣草抑制你体内 的赤蝎毒,他想救你。” 问愁惊抽了口气,眸底浮现泪光。 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这三年来,她一直都白恨了? 他说,有些事并不是亲眼看到的就是事实。 他说,她总是不问明原由,就一径的认定她想认定的,这会造成一辈子都无 法弥补的遗憾。 是否,他早就预料到这一切的发生? “他为什么不说?!”她颤声道。如果当时,她真的亲手结束了他的性命… …她打了个寒颤,不敢想下去。 “公子不说一定有他的原因,我只知道,这些日子他真的很不快乐。问愁姑 娘,你不要再离开我们了好不好?没有你,公子连笑都笑得愁郁。” 没有你,公子连笑都笑得愁郁…… 一句话,扣紧了她的心扉。 “辛夷,你又在多话什么了?”君楚泱不知何时站在门边,表情好无奈。 他这小小侍僮啊,一张嘴就是管不住,真要他住口,恐怕到死的那天,这张 嘴也会是最后一个停止运作的。 “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说!”很有先见之明地跳到门外之后,才丢下一句: “我只是讲了一个痴情女和一个闷骚男的故事罢了。” 语毕,人已逃得不见踪影。 “这小子!”被称作“闷骚男”的人苦笑着关上门,回到床边。“别理会他, 辛夷说话就是没个正经。” “为什么不告诉我?” 正舀动汤药吹凉的君楚泱顿了顿,询问地抬眼。“嗯?” “三年前的事,为什么不说?”她定定望住他,不容逃避。 君楚泱放下药碗,沉默了好久,才道:“无话可说。” “我误会了你,让你差点死在我手中,这叫无话可说?!” “是的,无话可说。”他仰眸,定定与她相视。“打从救起你后,我就知道 会有这一天,我终将命绝你手。我可以试着改变命运的,但是我没有,正如你所 言,为了天下苍生,我选择了让自己成为你剑下最后一条亡魂。我无法否认,我 确实是存心伤你,存心令你悔恨痛苦,从此剑下不再染血,所以我无话可说。” “你——” 怎么也料不到,这才是真相。 他知道!他竟然什么都知道!却还是狠心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痛苦深渊—— “君楚泱!你好残忍!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怎么可以……”她心有怨怼, 一拳又一拳地落在他身上,她这三年的苦,受得好冤枉! 他的手段,比杀人的她更狠,伤人不见血啊! “我从不敢奢望你会原谅我。”所以,他远远避开,承受她给他的罪责。 “君楚泱,我恨你,我恨死你了——”她赌气地直喊,落在他身上的拳头, 不知几时改攀住他颈项,脸庞深深埋入,悲屈的语调带着哽咽。 颈际泛着湿意,他知道她哭了。 一名冷情无泪的女子,一再为他伤心、为他落泪,他欠她,太多。 “是我不好。”拥紧了她,无言表达他深沉的愧疚。 “可是我却不能没有你……”纵使,为了天下人,他可以不要她,她还是怨 不了他…… “那就留下来。”他微微拉开她,轻问:“好不好?留下来。” 问愁没有犹豫地点头。 她早就连死在他手中都不在乎了,这一生,她只怕他不要她,就算在他心中, 她不是最重要的,就算为了一群不相干的人,他可以一再牺牲她,那都无妨了… … ※※※ 他与她,仍是沿用旧日习惯,同宿一房。 尽管曾有过夫妻之实,君楚泱仍是谨守礼教,每夜拥她入眠已是极限,再无 其他。 几乎是刻意的,他们都避免去触及有关那一晚的话题。 于君楚泱而言,那一夜的她,狂乱而伤痛,他不愿她想起。 于问愁而言,那一夜,对他来说是难堪的,她害怕他的怨。 她情愿就这样跟他过一辈子,有名无名,有实无实,都无所谓,她可以什么 都不要,只要能守着他,就已足够。 养伤的这段时间,她知道了一些事,包括如今她所待的沈家堡,堡主也是曾 受过君楚泱重大的恩惠,所以当他救起她,就近到沈家堡借宿时,沈堡主自是欢 迎之至。 她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辛夷说,根本不怕公子饿死了,因为不管走到哪里, 都有人等着以上宾之礼款待他。 她由床上坐起,等着君楚泱回房。 喝药时间快到了,她知道他在忙着煎药。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并不具武学基础,但她知道不是他。君楚泱虽不懂 武艺,但步伐总是轻浅无声。 接着,对话声也由虚掩的窗扉传来—— “唉,你听说了没有,咱们堡内近期来的那名贵客。” “噢,你说君公子啊?当然知道,生得好俊呢!气质又风雅出众,第一眼看 到他,心跳得好快,魂儿都飞了。” “你别做梦啦!人家早有未婚妻了,美艳到让你们一个个自惭形秽。”另一 道女声不客气的戳破同伴的白日梦。 “看着过过干瘾也好嘛!这么俊逸超凡的男人,我就不信你们都没动过心。” “那倒也是啦!还没成亲,谁都有希望嘛,就算只和他当个一夜的露水鸳鸯 都甘愿。” “喂,你真三八耶!” “别闹了,你们!我前几天听堡主和君公子谈话,才知道他的未婚妻原来就 是近年来那个专杀负心男人的红衣女子。”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而且她刚好也穿红衣,还假得了吗?现在想想,美艳有什么 用,杀人如麻,心似毒蝎,君公子怎么可能和她天长地久?” “咦?怎么说?” “因为她得罪的人太多啦,之前还杀了赤焰门的少主人,现在赤焰门倾门而 出,放话说不杀莫问愁誓不罢休,谁敢护她,就是与赤焰门为敌。然后消息也不 知怎地,居然传了出去,让赤焰门的人知道她人在沈家堡,这下好了,人家说, 若不交出她来,就要灭了我们沈家堡耶,真倒霉,居然让她给连累了。” “那、那怎么办哪?”其他人一听,忍不住心慌,她们可还年轻,一点都不 想死啊。 “我哪知道?堡主这几天,都在和君公子讨论这件事。依我看,还讨论什么 啊,把人交出去不就得了?君公子那么善良,总不会眼睁睁要我们这么多人给他 的未婚妻陪葬吧?” “说得也是……” 声音渐行渐远,房内的问愁神思飞荡,将这番对话一字不漏地听进耳中。 这么重要的事,君楚泱为何一个字都没对她说? 他心底是怎么想的呢?交出她吗? 至少,刚才那人有句话没说错,依君楚泱仁厚悲悯的性子,是绝对不可能让 沈家堡内任何一个人因他们而受牵连,这会让他内疚一辈子! 可,让她去送死,他也是决计办不到的,难怪,他近日看来心事重重。 “想什么?”五指在她眼前挥了挥,她这才回神,发觉自己竟连他几时进房 都没发现。 “喝药了。”君楚泱依惯例,先舀了几匙吹凉,体贴的递到她唇边。 她的心思,还停留在刚接受到的讯息当中,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他会怎么做呢?为了外人,他已经舍下她一次了,这一回,他还会再做同样 的选择吗? 不,不对,如果可以,他会抵上自己的命,不会让她受伤,这才是他的行事 作风。 “喝药啊,问愁。”见她也不张嘴,只是出神的盯着他看,君楚泱又唤了声。 她让他很为难吧?似乎,自从两人相遇后,她一直在带给他烦恼,她任性的 行为,一定教他困扰极了…… “我知道这药很苦,你乖乖把它喝了,我……”俊容浮现几许不自在的红晕。 “我喂你吃蜜梅。” 这回,她把话听进去了。 他要喂她吃……想起以往的戏言,她微愕地张着嘴。 他说的……会是她想的那样吗? 怔怔然任他将药喂尽,他有些困窘地移开眼,拈起小碟上随药端来让她润喉 的腌梅,咬了颗入口,对上她愕然的眼,将唇贴上她。 透过微启的红唇,将蜜梅推入,温润的舌尖,与她轻触、缱绻。 浓情的吻,很深刻,却不狂热,只是温存吮住她,交融彼此的气息,用着她 要的方式,与她分享蜜梅的酸与甜。 酸楚的心,令她又有了想落泪的冲动。 这一吻,没有任何保留,她知道,他是全心全意地在对她。 够了,这样就够了,就算为他死,她也没有遗憾了。 “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梅子。”她泪中带笑。 他别开眼,不甚自在地这:“想不想看星星?” “我走不动哦!”他这模样,让她忍不住又想调戏。 君楚泱沉默着不说话,她正打算放弃戏弄他,移身下床时,他竟张臂将她搂 抱起来。 呃?他—— 错愕只在瞬间,很快的,她便闭上了眼,深深偎入他怀中,全心全意地将自 己交给他。 君楚泱在房外不远处的大树底下席地而坐,将她安置在腿上,绵密地圈搂住 娇躯。“曾经好好地看过星星吗?” 她摇头,玉臂缠抱腰际,脸庞贴靠在他的胸前,倾听他一声又一声的沉稳心 跳。“你呢?” “每回仰头观星,看的是星相变化,卜世道吉凶,认真说来,我也不曾真正 惬意的去赏味它的美。” “因为你这辈子,都在为别人而活,从没真正为自己活过。” “也许。” 这是预知天命的代价。清楚自己万物归空的命格,从没想过要去拥有什么, 也知道有限生命中,不会有什么是属于他的,他注定要为天下人而生,可没想到 的是,他会意外地拥有了她—— “我不要你这样。”有时,她会想,是不是他太不在意自己,所以才会遇见 她,让她将不足的补上。“答应我,楚泱,多少在乎自己一点,好吗?我要你为 自己而活。” 她的用心,他懂,微笑着受下了她的柔情。 生命中有了她,原本空无的人生值得他开始去重视,没说出口的是:往后, 他为她而活…… “问愁,你也答应我,别再杀人了,好吗?” “好。”他仁慈,她依他。 君楚泱收拢双臂,无声吟叹。 只有他才知道,他的心态变了。 不要她杀人,最主要的已不再是慈悲之心所致,而是不要她造太多的杀孽, 来生无法转生为人。 他——想和她做不只一世的夫妻。 -------- 书拟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