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的神经可是受不了啦。我把晁崇文叫出窑洞:老晁,你看怎么办呀?她已经 整整两天没吃没喝了,可别饿死了。晁崇文说,你说的,咱们饿了两年多还没死掉, 两天就能把她饿死?我说,可是光哭也不行呀,万一有个好歹……后边的话我没说 下去,晁崇文说,那你说怎么办?我说我问你呢,你倒反问我。他不言语了,抬头 看天片刻,然后说,有啥好办法?要不你就领她去坟地看看,叫她看一眼老董?我 忙说不行不行,昨天前天没答应,今天领去算什么事?再说,见了老董那个样子, 真要哭死了怎么办?他说,这样也不行,那样有危险,你是啥意思嘛?我看他着急 了,便说,我的意思呀,今天你劝劝她,叫她快点回上海去。她已经怀疑我了,认 为我骗她了,我的话她听不进去了;你劝劝她。可能起作用。晁崇文痛快地说,好, 我劝就我劝。吃过了早饭,我好好劝劝她。就是这能行不能行,我也没有把握。这 媳妇够固执的。 晁崇文说吃过早饭劝那女人,可是我和他从食堂端着饭回到窑洞,出了件事: 有个人死了。死者是省商业厅的一位会计。 他的身体已经彻底垮了,几天前在厕所解手,他在茅坑上蹲下后竟然没有力气 站起来,是我把他拉起来的;站起之后,他又系不上裤带——身体越差越怕冷,穿 的就越厚,毛裤外边套着棉裤,棉裤再套上单裤——他的手已经没有力量把皮带勒 紧了。还是我帮着他拉紧了皮带。这天早晨的事情是这样的:起床时他就躺着没动, 旁边睡的人还问了他一声:我给你带饭吗?见他不回答,那人就自己去打饭了。打 了饭回来,那人见他睡觉的姿势一点也没改变,便觉得情况不妙。拉开蒙着头的被 子一看,人已经僵硬了。想必是夜里就断了气。 死就死了罢,这种事大家已经习惯了,所以有人还喊了一声:不要动,吃完饭 再说。大家静静地吃饭,然后才有几个身体强健一些的人来处理他。我和晁崇文属 于“强健者”之列,我们打开他的箱子,找两件干净的衣裳给他穿上,然后用他的 被子把他裹起来。我们还把一根绳子截成三截系了系,一截系在脖子的地方,另一 截系在腰部,还有一截扎住腿部,把被子勒紧。然后我们几个人连抬带拉把他拖出 窑洞,放在洞外的空地上。 干完这些事,我们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坐在窑洞外的太阳地里喘息。这时我看 见了那个女人,她站在窑洞里,掀着草帘子从上往下看着我们。她可能是被死人吓 坏了,脸色惨白,一脸的恐惧。她已经不哭了。于是,我推了一下晁崇文,叫他看 那女人,并说,去,跟她说去,叫她快回上海! 晁崇文进窑洞之后。我在外边坐着,等他劝说的结果。我认为,劝说过程将是 很艰难的,晁崇文一劝,她肯定要哭起来,我可不愿看到她痛不欲生的样子。 不料也就三五分钟时间,没听见一声哭泣声,晁崇文就走出窑洞来了,对我说, 老李,不行呀,我的话她根本就不听,说咱们是合起来骗她,不叫她见到老董。她 今天要自己找老董去。 我吃了一惊:什么?她要自己找去? 是呀,她不叫你我领她,要自己到坟地去。她说一定要找到老董的坟。啊呀, 这个媳妇犟得很……你说怎么办? 我和晁崇文说话,那女人已经走出来了,下了台阶。她的眼睛已经不适应太阳 的光线了,尽管冬季早晨的阳光并不强烈,太阳像是黄疽病人的脸一样黄惨惨的, 她举起一只手遮挡着光线朝我们看了看,转身往北边走去。 我急忙朝她喊了一声:哎,你干什么去? 她没搭理我,往前走。 看来她真是生我的气了。我急忙追上去拦住她说,顾大姐。 你不要去找啦,你找不到的。这里埋了几百个人,到处都是坟堆,连个记号都 没有,你到哪里找老董去? 她站住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一句话也不说,那神情似乎是在责备我:你 不要骗我了!然后绕开我又往前走。我有点急了,说她:你这个人怎么不听劝呢… … 这时候晁崇文说话了:老李,不要管了,她不听话就叫她找去,她找不到就死 心了。我略一踌躇说,你不听劝呀,那你就找去吧,可是你不能到那边去。农场的 坟地大部分在这边的沙滩上,就是你前天去场部的那个方向…… 她看了我一眼,调转身向着山水沟南边走去了。 她走出一截去,晁崇文小声问我:老董的坟在这边吗? 我说不,在那边。 晁崇文:那你把她支到这边去,你不是害她吗? 我:那你说怎么办?老董就在北边不远的地方,叫她找到了怎么办?哭死怎么 办? 晁崇文不说了。我又说,找去吧,不到黄河不死心,叫她白跑一趟她就死心了。 我和晁崇文认为,她到了坟地,很快就会回来的,那儿除了坟堆什么标志都没 有。不料到了中午她也没回来,夕阳西下也还没回来。后来吃过了晚饭,暮色已经 像潮水一样注满了山水沟,还是不见她的踪影。我有点沉不住气了:莫非她在坟地 出了什么事?我走到晁崇文旁边说,咱们去找一下她吧,不要叫狼吃掉了。 我们刚迁到明水的时候没见过狼,但是时间不久,就有狼了,并且很快地这儿 就野狼成群了。有时候,天还没黑透,狼就顺着山水沟跑来跑去,根本就不怕人。 它们吃死亡右派的尸体,长得肥肥的,身上的毛都油光发亮。 我和晁崇文出了窑洞往南走,刚走到伙房跟前,一个小小的身影走了过来。我 喊了声顾大姐,她站住了。 我走过去说她:都啥时问了,还不回来!你不怕叫狼吃了,可我们害怕呀。你 叫狼吃掉了,我们要担负责任的呀! 她不说话。 回到窑洞我们问她:你找到了老董的坟了吗? 她还是沉默。 你找不到。到处乱埋的,又没有墓碑,你怎么找?给,把这两个菜团子吃了快 睡觉吧,明早回家去,再不要瞎折腾我们了。 我把两个菜团子放在皮箱上。这是吃晚饭时我专门给她要来的两个菜团子。出 去找她的时候怕别人偷吃掉,我装在自己的口袋里的。 她没有吃菜团子,她只是喝了一茶缸凉水就躺下了。看起来她累了,疲惫不堪 了。 第四天的黎明到来了,我一如往日给她打来了客饭,劝她:吃吧,吃完了回家 吧,不要瞎折腾了,但她却说:小李大哥,你借给我一把铁锨吧。 我惊讶极了:你要铁锨干什么? 她软软的嘶哑的声音说。我昨天都看过了,坟地里只有不多几个坟头上放着些 砖头,砖头上写着死难者的名字。其他的坟上连砖头都没有。我试着用手挖开了两 个坟堆,埋得很浅,也就半尺深,有的还露出被褥来。今天我要拿把锨去,我要一 个一个地挖。你放心,我挖过的坟我再埋好。 我惊呆了:这个女人,她到底要干什么!我的心咚咚地狂跳起来,眼睛一热, 泪水差点儿流出来。我擦了一把眼睛,说,大姐,吃吧,你吃点饭吧,吃完了我领 你找老董去。一定领你去找……真的,不骗你。 眼泪簌簌地流过她的脸颊。 她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从窑洞出去,走下台阶的时候,她的腿一软就栽倒了。 站起来再走,她努力地提起精神,但她的身体摇摇晃晃的。 这天我们是往北走的。我们还没走到沟口,就看见死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