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劳安来到以前工作的酒店。大堂被布置得金碧辉煌,连楼梯的扶手上都绑着 金色的蝴蝶结。喇叭里放的是“恭喜发财”,吐字含糊的粤语,也不管你是索马 里难民还是石油王子,闹糟糟一相情愿地往人耳朵里灌“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 恭喜你……” 前台有劳安认识的人,和她招呼:“结婚没有啊,我等着要红包……” 广东人有个习惯,没结婚的人可以找已婚的拜年要红包。金额不限,为的是 过年图个吉利。 劳安笑着问:“这恭喜,从我还没走就开始的,闹到现在你们还没发财?” “别说这个了,客人老投诉,就是没人管。整天把我们吵得头昏眼花……” “哦。我有点事,要回去了,过几天找你们喝茶。” 劳安回到住处,把以前上班时抄在笔记本上的客人投诉意见翻了出来仔细看。 第二天一早,估计晨会结束,劳安去她原来的总经理。总经理是个女人,姓 梁,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劳安从来没见过她。 总经理助理是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劳安也没见过,连姓什么都不知道。 男助理挡住劳安:“请问你找谁?” “我是你们的客人,住在XXXX房间,我要见总经理,我要投诉。” 男助理有些诧异地看着劳安,不明白轻言慢语的她要投诉什么。 总经理是个削瘦的女人,长发染成深栗色,配上深陷的眼窝和突出的颧骨, 有些异国风情;领口开得很低 ,但是并不危险。女人太瘦,领口开到肚脐也还 是领口。 “小姐你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你?”总经理热情地给劳安让座。 “这酒店的音乐太缺乏品位,又单调,同一首曲子一放就一两个月,音量开 得那么大,和农贸市场一样。”劳安说。 “看来小姐是这里的常客,请问怎么称呼呢?” 劳安深呼吸一下,坦白地说:“我叫劳安。曾经在这个酒店的总机房接过电 话。” 总经理若有所思,劳安继续说:“我想,您可能需要一个有责任心的人,买 几张曲调柔和的唱片……服务应该从细节着手……” “有学历吗?”总经理冷不防打断了劳安的话题。 “妇产科医生,还差半年就可以拿到中级职称,因为辞职,所以……” “我知道了。跟随男人出来打工的是不是?”总经理的话音里多了一点鄙视, 以弥补刚才的降尊。 “是的。”劳安讪讪地笑。 “娱乐部有个主管给人包了。如果你老公同意的话,明天你就来上班吧。” “谢谢总经理。”劳安迅速回答。 总经理看了她一眼:“不用回家和老公商量?” “商量不商量都得谢谢您。” 劳安退出总经理办公室的时候,没忘捎带着对那男助理点了点头,找他要了 两张名片,一张他的,一张总经理的。 总经理叫梁慧,很普通;助理叫花盛开。 花盛开。多么艳俗多么生机勃勃的名字,劳安笑着消失在总经理办公室门口。 木棉花在马路边灿烂地开着,满树的火热。劳安没料到工作来得这样容易, 还是个总管,哈,李木也是个主管呢。劳安心里乱哄哄的,眼前一会是总经理瞬 间变换的神情,一会是自己的狡黠。 又路过那家烧鸡店,劳安下意识地停了下来,到底没走进去。 所谓“娱乐部”主管,原来就是“妈咪”,这倒是劳安没预料到的。 娱乐部的在册员工有20几名,除了负责点歌的DJ是个小伙子,剩下一群妙龄 女郎,三个一群四个一伙,大部分是相互介绍来的。 劳安的第一次当班有开洋荤的嫌疑。来了一帮人,说是谈成了很大的生意, 要挑最大的房间,叫最好的小姐,好好庆贺。年轻貌美的女人们呼呼啦啦在包房 里站成一排等待男人的挑选,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被拣中的即刻与男人拥成一团, 仿佛失散多年的初恋情人,不需要酝酿任何情绪;落选者讪讪地退去,等待着别 的机会。然后开始唱歌、喝酒。劳安在一边安静地看着,男人女人在暧昧的灯影 里拥抱、手指在彼此的身体上探索,神情举止与恋爱的男女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几天后李木出现在家里。劳安没有任何表示,照常作了两个人的饭,吃过饭 照常把碗推到一边就去看电视。 劳安和李木从前配合很默契,劳安买菜洗菜炒菜做饭,洗衣服拖地板,就是 不肯洗碗,并不是怕脏怕累,反正心里不舒服,所以家里的碗都是李木洗。李木 说找不到理由而又不肯洗碗的女人大多是不敢面对现实的理想主义者,一旦生活 出现什么问题首先选择逃避。劳安从来不和他争,他说她是什么就是什么吧,她 愿意。 李木洗完碗后找了些杂志有一页没一页地翻。 两个人尴尬地耗着,谁也不去睡觉。 终于,劳安说:“要不……你搬走吧。你是个男人,再找房子也方便。” 李木有些愕然,但很快就答应了她的请求,起身收拾自己的东西。 “也不用急,找到房子以后再来搬东西也可以。电脑你搬走,你的衣服你拿 走,沙发也可以拿走一个,电视你留给我吧,开着它,家里多点动静。剩下的… …好象也没什么了。” 收拾完毕,李木走了。 城市的夜比白天富有人情味得多。车少,人少,空气也清新,满眼的灯红酒 绿,遥远的星星,想庸俗想雅致,远远近近全是韵味,李木的心情还是混乱而沉 重。 劳安继续当她的“娱乐部主管”,没有故事的年代,日子过得稀松平常。几 个月过去了,没有发生过任何争风吃醋的花边新闻,也不见腰藏万贯者为某人一 掷千金。那些所谓的“客人”来了就叫“小姐”,抱着她们,满脸满足幸福的油 光,不停地喝着身价倍增的啤酒葡萄酒,用酒精滋润后的嗓子声嘶力竭地喊歌, 到钱包和膀胱都无法再经受考验,出了门去,只要不说话,凉风里吹淡了酒气, 仍是一色的正人君子,不再记得刚才对谁说过什么下流的话。小姐们也走马灯似 的换着面孔,说不清是进了他人的金屋还是另一家酒店的花名册,一切都是即兴 的逢场作戏,没有人到这里来找寻和验证矢志不渝。劳安还是学会了喝酒。所谓 会喝,不但要把酒吞下去,最要紧的是想办法不让酒精漫上脸,不让自己反胃, 不叫一举一动受到酒精的干扰。 这样的日子一直懵懵懂懂地过着,因为没有变化,让人容易忽略时间的流逝。 一个月以后,劳全打电话说要来广州买结婚用品。 “家里没有卖的吗?搬来搬去还不够折腾……”劳安非常不耐烦。 “咱妈说,广州是大城市,你又在那儿所以……”劳全耐心而恭顺地在电话 里反复解释着。 去找总经理请假时她不在。花盛开好心地说:“要不你和谁调几天班吧。公 司一般不给人请假的。” 劳安妩媚地对他笑笑:“是吗?开开你真好。” “拜托别这样叫我。叫得人浑身发麻。” 在白云机场到达厅门口,劳全见了劳安,开口就问:“姐夫呢?” “去澳大利亚了。”劳安回答。 “劳安你怎么把头发给剪了?象童工似的。”麦珊摸着劳安的脑袋哈哈笑。 “留了那么多年,换个形象。有啥大惊小怪的。” 劳全和麦珊的第一个采购目标是婚纱。从白马服装批发市场转到天河购物中 心再转到北京路和上下九步行街,麦珊从头上的装饰亮片身上的刺绣挑剔到拉链, 始终下不了决心。劳全始终好脾气地说:“再看看吧,也许别人家还有更好的。” “姐,这么难挑,要不你也一块儿买了吧。”麦珊决定了最终选择后,劳全 一边付款一边建议。 “我不要。”劳安简单地回答。 “你少老土了,人家劳安要去巴黎订做,再不济李木也会给她从澳大利亚进 口。”麦珊穿着新买的婚纱两眼放光地在穿衣镜前来回比画。 劳全和麦珊要走的前一晚,劳安把他们接到自己住的地方,要和麦珊好好说 话。 劳全在客厅打地铺,劳安和麦珊躺在床上聊天。 “什么时候办事儿?”劳安问。 “五·一。放长假,大家都有空。” “你的头发还没长好呢吧?” “去发廊问过了,能盘。” “按说我无论如何也该回去的,可是……真的很抱歉,麦珊请你原谅我,还 有就是还得要麻烦你帮我安慰下爸爸妈妈。” “你们分手了?这家里根本没有一点男人的东西。”麦珊一针见血地问。 “对。你知道,以前我差不多是靠李木养活着。家里的房租水电什么都是他 管,我的工资自己留着零花,要买值钱点的东西也是他掏……现在我……” “如果只是钱的问题,我可以给你出路费。” “我怕妈妈问起李木,催我们结婚……而且,我的工作不允许请假,这些天 都是和别人调的班。辞职的话,你知道我的专业很难找工作,那些私营诊所大部 分都是些江湖郎中开来骗人的,成气候的又不肯招年轻人……” 麦珊叹了口气,随口问:“你现在在干吗?” 劳安回答:“当妈咪。” 麦珊从床上坐起来,诧异地望着劳安,半天不说话。 “怎么了?我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你管着一帮坐台小姐?” “是啊。没你们想的那么严重。她们就是陪客人喝酒、唱歌、跳舞什么的, 真带她走她自己还怕呢……” “劳安,你是说非得把男人的生殖器塞到她们身体里才算得上卖淫?”麦珊 咄咄逼人地问。 劳安不说话。 “回不回去参加我和劳全的婚礼不要紧,你赶紧辞职,什么事儿吗。” 劳安还是不说话。 “为一个变心的男人作践自己,一点儿都不悲壮。”麦珊又说。 “瞎说什么。什么叫作践自己?我什么也没干。怎么是为了谁呢?是为了养 活我自己,找了好几家正经公司,就聘个打字员都不要我……再说,就算人家肯 要我,打字员那点钱,只能吃最便宜的盒饭住农民的房子,每天提心吊胆。” “那人家别人都怎么过的?” “我不知道。反正我没有那个勇气从电梯公寓里搬到民工住的地方去。” “你可以对我解释,我可以相信你。你对爸妈解释,看看他们能不能相信你; 还有劳全……” “我干吗要跟这么多人解释?谁又跟我解释过什么了?”劳安不耐烦地打断 麦珊的话题。 麦珊不再说话,客厅里的劳全已经鼾声如雷。 最后麦珊撂下一句话:“我暂时不会跟家里人说。你自己看着办。” 劳安没有任何表示,把劳全和麦珊送走以后去梁慧的办公室领“三·八”妇 女节礼物。 “梁总费心了。”劳安接过礼物后礼貌地说了一句。 “劳安你是和别人不一样。个个拿了礼物都冷冰冰地说‘谢谢’,只有你肯 承认我‘费心’。我确实费心了,又要不浪费钱又要面子上过得去。” 因为昼伏夜出,劳安更没有机会遇到梁慧。碰巧梁慧还是劳安来“投诉”时 的那身打扮,让劳安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梁总说到哪儿去了,礼物的意义可不是钱可以衡量的。” 梁慧满意地笑着点头,随口问:“你老公呢?今天带你去哪里庆祝?” “梁总的礼物是我唯一的祝贺。” “是不是啊?这么说……老公不要你了?” “是我要分开的,他爱上了别的女人。” “你怎么那么傻,那不是正好叫他称心如意了。” “那就让他们称心如意去吧。我没有想太多。对不起,梁总,我不该说这些 婆婆妈妈的事情。你要是没什么交代的,我就走了。” 花盛开显然一直在注意她们的谈话,听见劳安这么说,忍不住抬起头看了劳 安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