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待遇 我病了。到底还体质弱,心理嫩,在坚持一些天之后,终于坚持不下来,发烧, 畏寒,咳嗽。咳咳咳,像个老头;可巩头这样快成老头的人却并不咳。天气本已不 算寒冷了,可我总是手脚冰凉,左手摸着右手,自己为自己忧伤、惭愧。心想:要 是韵枝这时在身边,像毕业分别时那样提出和我握握手,我会更加不敢与她握了, 手这么冷,不像活人手,会吓着她的。巩头下山为我捎来过韵枝的回信,知道我在 省城有朋友,他比我还高兴,因为这似乎是他的牛场又受到上级领导的重视了;见 我真病了,他提出我可到山下一百多里外的茫山地区医院去看病,还说:“你可以 在那里和你城里的朋友打电话呀。”我动心而又谢绝了,因为我怕我的声音里也带 了寒气,冻着电话那一头的人,还不如先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熬吧,我想天气暖和之 后,我会好起来的。巩头关心我,趁母牛喂犊时亲手挤一罐奶,加姜片煮沸给我喝, 据说可治感冒咳嗽,我喝了却咳得更凶;又请古峒公社的赤脚医生上来为我看病, 我吃了些黄药片却不见好。他又要老麻医给我熬草药。老麻医有些为难,但还是 “嗯嗯”着,给我熬了一小盆,端到面前黄荡荡的,我弄不清是牛药人药,喝一口, 苦得卡喉咙。巩头责备我娇气,却又给予特殊关照,免我病重期间出早操,不必每 天跟队到半盆洼,晚上也暂免值安全火班,由我值班那晚他替我顶上。“你可以用 你的特长为我们牛场做贡献啊”,他搔一搔头,想了一想,大约在想我有什么特长, 然后说:“你,除了慕义同志,也算这里的知识分子,你更会写字,你可以在我们 牛场的墙上写——写标语!” 其实牛场院墙早已写满了标语,是当年山外大地方来的有文化的青年写的,建 场初期“一年自给,三年出耕牛,五年造铁牛”“同劳动,人人奉献”“去掉私念, 一心为公”之类的标语还笔划如新。巩头有意让我藉写标语休养身体,教我根据形 势把旧的换成新的。于是以后好些天,我都在用扫帚蘸黄泥浆把那些字涂掉,涂回 黄土墙的原色,再用刷把蘸了清洁牛院用的石灰浆写一个个门板大的白字:“加强 革命化管理”、“东风压倒西风”、“……”。巩头下班后来看我一天的成绩,正 着头看一遍,又偏着头看一遍,然后说:“不错嘛,这些字一个个立在这里蛮威武 的!”只是他认为“加强”两字还要粗一点,“东风”两字还要高一点,“那样‘ 加强’才显得真加强了,‘东风’才压得倒‘西风’,是不是?”我连忙把“东风” 和“强”字加高加粗,他呵呵笑了。 但董大股对我只干这样的轻松活有意见,第二天起床时说他也病了。巩头奚落 他一句:“你会写字?”然而巩头是明白人,为了平衡关系,再说牛场的墙壁有限, 不可能让我老这么写,便安排我还是放管一头,仅仅一头,算是给我的合适的照顾。 “你,小石,负责全场的宣传工作,之外也要放一头牛,就专门放——火鬃八号公 水牛。”他稳稳地说。 我听得手脚更凉了,但只能服从。因为这些天来,火八牯又带了坏样,总是不 听牛角号令,排队时擅自移动,令它动时它又不动,还翻着一双大牛眼嘲笑似地看 方阵,弄得防虎方阵都排不下去了。巩头一怒,这样处罚它:不再给它盐砖舔!把 它关到地势最低的牛牢,供给它的饮水就只能是其它牛饮剩的脏水!再是硬下心让 它单独吃草去,死活由它!但巩头是好心人,怕它被下古峒人误当成野牛猎杀,就 不但保留它脖下的“火鬃八号公水牛”编号铃铛,还把这铃铛擦亮,让外人一看就 知是牛场编了号的牛;临了还心一软,安排老固下午去看它找回它。但老固仍然要 做饭,出去得迟,却要回来得早,火八牯不吃饱肚子谁个拉得它回?老固回迟了, 弄得全场人回场很久还没得饭吃,意见可就大了。老固也是个牛脾气,受了埋怨脖 筋勃起老粗,提着饭勺就要找火八牯出气。老麻医一把拉住他,夺过饭勺:“做饭 的家当用来打牛?”老固说:“反正被它弄得做不成饭了,拚个死活,都不吃算了!” 巩头听了这话,就只好不要老固放火八牯了。 本来我是愿意放一头牛的。放一头最能放出感情,同时放很多,花眼又分心, 容易落个淡漠无味。记得我四岁那年跟姐姐放牛,放的是生产队的一头大肚子母牛, 农忙时队里派母牛犁田,犁着犁着竟生下一只犊子来,扶犁的瘸手老六抱不起犊子, 它就自己随了妈妈的呣呣轻唤挪腿走,颤颤跪跪地跟回牛栏来了,一身胎液加泥水, 沾沾糊糊的。我一见就说:“我的牛!”从此就把它当成我的牛,母亲给我做的生 日荷包蛋也分一半给它吃。但这小犊子太好斗,太冒失,后来摔死了,我大哭一场, 不准队里人分吃它的肉。好心的队长就说,反正也没几斤肉,和他那么亲,就全给 他吧,让铁匠为公家多打几锤铁就是了。我就用一把小挖子在家门前的柳树下挖坑, 人问我挖坑干什么,我说埋牛,埋我的小牛,明年春天好长出一条大牛来!这只小 牛我如今还能想起它的样子…… 然而现在要我放的是一头陌生的凶牛。这我也知道一点,有的牛和有的人是天 生的冤家,凑到一起都忍不住要发脾气的,这头丑脾气牛不仅对厉哥,对我也是这 样。但已经安排了,不好推啊。 我怕是怕,心里又有些说不清楚的愿意。当董大股不阴不阳来一句“小心又出 个厉疤子啊”时,我接下这头犟牛的决心反而被激起了——我自幼就是看牛老手, 正常放它,真那么可怕?再说我已感到写标语无意思,半盆洼随大流放牛也无意思, 我的本性不能忍受那样下去了,唯一可能有点意思的是放这头牛,因为还有点悬念。 何况它和我结怨不深,挤我下溪却又让我攀着它牛绳上岸,这一番经历在我给韵枝 的信中描述过一遍后,味道就变了,变成我对人的谈资和自己的一点有趣回忆了。 我害怕它,内心里又隐隐有些喜欢它那么副怪脾气,在它被关饿期间就曾暗暗向它 表示过我的一点好感。那是它被关到第三天的下午时,我看它实在饿了,那样饱满 的肚皮凹陷下去了,肋骨凸出来,眼神却还是刚毅的眼神。我与它的眼睛对视了半 分钟后,决定违反巩头的规定去偷几把草来。草是巩头他们抽空割了给不能外出的 伤牛病牛吃的,我找到抽出几把,扔进它加了铁条的栏门里。火八牯抬起头,用大 牛眼照我,连我都从它蛋黄大的瞳仁里看见了我自己,它像要照清楚我的心是红是 黑。我也就默默地诚着眼看它。它终于相信了我,不再强忍流出口鼻的口水了,一 低头,猛嚼起来,不等嚼碎,就吞进喉里,咽进肚里,来不及反刍——它本来是爱 反刍的,又抬起头望我,鼻孔里溢出点草浆,又赶紧伸舌舔净。 我又去为它偷几把时,被回场来的巩头发现了。他用当惯场长的火眼金睛一看 我和火八牯,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只是用手背敲一敲栏门上加钉的铁条,似 乎是检查结实不结实,就走了,事后也没有批评我。 由我放火八牯的事就这么定了。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