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感情寻找它的模特儿,衣服挂在橱窗,有太多人适合,没有独一无二。 ——王菲《香奈儿》 回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临近中午的时间了,曲世成已经跟饿久了的小绵羊似的, 看见我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把粥拿出来跟他说:“我熬粥熬糊了,真对不住 你,只好在楼下买了点。” 曲世成的眼神更黯淡了,他嘟着嘴巴,说道:“熬糊了也可以拿过来让我尝尝 看啊。我还等了半天,都恨不得给叶琴琴打电话,让她给我先买点东西过来垫垫肚 子了。” 我笑小孩子脾气都执拗,想着十年前我应该也是这样,做什么事情都爱较较劲, 也懒得回嘴,把粥碗递给他。 曲世成不服气地撇着嘴,忽然惊慌地朝我身后一看,又紧张地看着我。我被他 看得发毛,好似我身后有冤魂缠绕,连忙回过头看,这一看就把我看得忘记了呼吸。 若是冤魂,我还能呼救,可是站在我身后的是温啸天。我怕这又是我的幻觉, 紧紧地闭了眼再睁开时,发现那人还没有消失,只是背着光,拉长的影子刚好落在 我的脚尖。 原来他没有死。他好好地活着。虽然没有了彼时柏原崇胖嘟嘟的娃娃脸,可是 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唇都还是记忆里的模样。他消瘦地站在面前,似是经过了七年 的跋山涉水,终于走到了这里。我如同钉在原地,另外分出的一个人格远远地看着 这样的相遇,想着要是拍电影,应该会有摄像机绕着我们俩做个旋转拍摄。可是生 活不是拍电影,我还沉浸在我的世界里,就听到曲世成喊了一声“小舅舅,你怎么 回国了?” 曲世成和温啸天长得像,原来真有亲戚关系,只是我没有料想到他有这么大的 外甥而已。而且从曲世成的话里,我知道了温啸天这七年一直在国外,我还傻傻地 等着他回A 大。 我不知道我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他。曾经料想过的轻轻松松打招呼的潇洒 样子我做不来。我看见他活着,还有一丝失望,因为这说明我还得去想,如果不是 死亡将我们分开,那他为什么会突然消失?如果像电视里演的那样,他生了重病, 不久要离世长别,那他就不应该这么健康地站在我面前。我爸得了尿毒症就老成那 样,温啸天要是得了绝症,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只是清瘦而已。 我实在想不出理由来,他七年来没有联系过我,就像大学里1100天的相识是我 单方面被植入了晶片,我一直处在一个编织起来的美梦中,而他其实一直不存在现 实生活里一样。 我想他是不是失忆了,这是问题的唯一答案。我傻傻地看着他,等着他如何过 来跟我打招呼。我希望他认出我,又希望他认不出我。他要是认出我,我连唯一的 借口都失去了。 可能我一直盯着他看,导致他身后站着一个像混血儿的女模特儿我都不知道。 她穿着Catherine Walker的米色大衣,拿着橙色的铂金爱马仕包,正挽着温啸天的 手臂用生硬的中文问他:“你认识她?” 我看着她,立体的西方脸轮廓,大而深陷的褐色眼睛,鲜艳的红唇,乌黑的秀 发,清雅的channel 香水,要没猜错,应该是它家的No.5,我从来不喜欢在身上洒 香水,可我在有钱的时候送过郑言琦不少这款经典香水,依稀还能记得它的香水味 ;我因为送曲世成来医院,两天没洗澡,没刷牙,没洗脸,不求香气宜人但求体臭 不要熏到人就可以了。我像个被始乱终弃的糟糠妻,等着陈世美说话。 陈世美说:“认识,我大学认识的一个朋友。” 我端着碗的手都在颤抖,我不知道我等了七年,等回来一句他大学认识的一个 朋友。可是温啸天从来没说过爱我,我那时用很多方法,他也没有跟我说,所以我 才急着想毕业了就拉着他去结婚生子,女人在没听到那三个字之前都是不心安的。 你看他把我弄得像个矫情自我的傻瓜。他比秦绍那混蛋还厉害。秦绍是只豹子, 他是只狐狸,狡诈得让人匪夷所思。 他走过来说:“没想到在这里能遇见你。” 我想我要不要戏剧化一点,扇他几巴掌,让我解解气。可我全身无力,连手都 抬不动。我就像一铅块,被投掷在了深湖里,我直线下降,一直没有落到湖底,恐 惧惊慌又无处可依,只能由其继续下沉。 曲世成说道:“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温啸天回答:“回来一个多月了,一直住酒店,还没来得及搬家里。今天去学 校看你,你一个女同学告诉我你在这里。怎么这么不懂事,弄成这样?” “怎么这么不懂事,弄成这样”这句话,我在1100天里,无数次听到他跟我抱 怨。每次我都由着他说我,本来我就觉得因为我的不懂事,才能体现出他的懂事来。 不懂事是我的本性,而懂事是他的特性。我以为这句话是他对我的专用语,没想到 我实在是幼稚的人,到30岁才明白,语言这种东西哪里会有专门使用对象。 温啸天,你要是知道了曲世成这次不懂事的原因,你会后悔问他这样的话吗? 曲世成说道:“打球时起冲突了呗,还能怎么样?原来我班主任跟你同学啊, 缘分真是匪浅。” 我想,我从来不相信缘分这东西。要是那时我不追求温啸天,我们俩根本不可 能开始。我们之间的缘分是我生硬地搭建起来的。温啸天像是受不了我的纠缠而答 应了我的追求,即便也说了一些好听的话让我在深夜里当做安慰剂一样反复回味, 可是平心而论,我实在是觉得我喜欢他远远多过于他喜欢我。他连始乱终弃都算不 上。他只是放弃了他勉强的感情而已。 你看他喜欢的那类人跟我一点都不像,旁边的模特像是高贵的女神,而我像个 粗糙的农妇。 可是我不甘心啊,我有多不甘心。我三年最宝贵的回忆都付诸东流了。支撑我 走过艰难岁月的东西都动摇了,我能怎么办? 我还能像当时一样初生牛犊不怕虎,继续用道明寺的方法去追他? 温啸天说:“是啊,这么多年不见,竟然在这里遇上了,要是今天晚上有空, 我请你吃饭吧。” 我想他说的是客气话,那时,我完全分得出来他说的客气话和真心话的语气区 别。我和他共处过三年,研究了他三年,连看他的背影都知道他的心情。可分别这 么多年了,我也不太确定了。 我说:“我晚上有时间。我们去学校西门吃麻辣火锅吧。” 那时候我跟踪他,知道他嗜辣如命无辣不欢,他爱去学校西门外的重庆麻辣火 锅店那里庆祝周末,我知道了之后,也开始拼命逼自己吃很多辣椒,想着一定要在 一月之内修得重庆辣妹子的水平。然后我就有意无意地去麻辣火锅店等他,等着了 就假装跟他偶遇,等不着我就吃一顿辣锅。后来我和他在一起后,我们吃鸳鸯锅, 他那边吃变态辣,我那边吃微辣。现在十年过去,我终于能和他一起都吃变态辣了。 他说:“好,那晚上见。” 我想这是逐客令,意思是我现在该走了。 我向来听他话,只好走出来。外面刮着五六级的大风,A 市被笼罩在沙尘滚滚 的天色里,像是数码相机拍出来的钝化效果。路上行人寥寥,所有的窗户都紧闭, 萧瑟得像是魔幻片里,怪妖就要出现,挨家挨户都不敢开门的样子。 而我像是个等着被怪妖掳去的民女。穷困潦倒得如异乡落魄者,在空空的街道 上游荡。我在路上走走停停,有时候觉得坚持不住,就蹲下来歇会儿。我觉得我的 心早被碾得支离破碎,可温啸天回来了,他把这颗心磨成了一粒粒的粉,跟这滚滚 的烟尘一样,散满了我整个躯壳,沉淀不下来,也排除不出去,弥漫得我呼吸困难。 医院离学校并不远,可我在路上走了一下午。我走得迷路了,在最熟悉的路上, 辨别不出方向,总是兜兜转转地绕来绕去。我如同《盗梦空间》里的造梦师,旁边 的场景可以根据心里留下的景物而随时切换。一睁眼我已爬上了立交桥,一睁眼我 又置身于环岛。周围都是不真实的建筑,好像我意志一不坚定,房子就会倒塌下来 似的。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