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原来实验室给我的采访安排,基本上就是参照了他们值夜班的时间表。现在 女友实验室值夜班的时间表,还是宋美在的时候执行的那个。或许因为实验室目 前还没有加入新鲜血液的关系,这个时间表还是维持了原先的样子。女友原先和 宋美安排在同一个组值夜班的。现在宋美不在了,女友一下子就成了一个人值一 个夜班。按照女友原先斤斤计较的脾气,要是因为别的原因,而忽然让她的工作 量增加一点点,她也是坚决不会答应的。可是这次却是因为宋美的事情,忽然让 女友成了一个人值夜班。女友也就认了。可是到了她值夜班的时间,她的情绪就 显得更加沮丧起来。我也在劝她忍忍,也许等着宋美的事情彻底平息了,大家完 全忘却了这件事,老板终究会想起来重新调换一个新的值班表。 女友给我打完电话,顺便就把这个值班表给我发传真过来了。电话里她还给 我打了打气。说是大家现在已经基本上能够从容处理这个问题了,叫我不要过于 担心。采访应该问什么问题,就问什么问题,不要过于忌讳什么而浪费了这难得 的机会。 我看看了时间表,上面就写了几个名字。 星期一,宋美(博三),刘老板(实验室负责人) 星期二,小黄(博三推迟一年),小段(博二) 星期三,小赵(硕一),小华(硕三) 星期四,小王(硕二),小文(博一) 星期五,小张(博一),宋美(博三) 实验室值夜班的人一般是晚上9 点到实验室,一直工作到第二天早上6 点。 为了我的采访,他们值班的同学,这周就提前赶到两个小时。我采访完,他们就 可以进行正常的工作。周二晚上我采访的两个人分别是小段和小黄。他们两个都 是博士。小黄是应该去年毕业而被推迟一年的那个男孩子。小段,就是宋美一个 宿舍,宋美在博客上提到借钱给她的那个人。 周二晚上7 点我赶到实验室的时候,看到小黄已经在那里等了。小段还没来。 原来她和小黄商量好,让我先采访小黄,一个小时后,等小黄的采访结束了,小 段再来。他们的这些人的时间观念,和我这样的人的时间观念,简直就不可同日 而语。或许是他们的时间不够用的原因吧。 采访的位置还是放在了女友老板的办公室里。老板不在,小黄主动就坐在了 老板平时做的那张椅子上,仿佛还很享受似的。等我把摄像机安顿好了,他又一 次主动地问我是否可以开始了。好像对于此次的采访,丝毫没有敌意,并且还是 充满了期待。我打开了摄像机,调好了镜头,就坐了下来。开始采访小黄。 “在我开始问关于宋美的一些事情前,我想可不可以问一下你个人的一些情 况?因为我大概知道,你是应该去年博士毕业的。因为论文质量不够的原因,才 被推迟毕业一年。你能不能谈谈对于推迟毕业这个事情的看法?或者还可以给我 聊聊这一年你的生活情况?” 我的问题刚问完,小黄就开始回答了,丝毫也没有迟疑片刻,语气里反倒是 充满了自信。“推迟毕业,我想到你会问这个问题。而且我猜想大多数的人,会 把推迟毕业这件事情看得非常糟糕,甚至会以为这就是导致宋美悲剧的原因。可 是恰恰相反,我并不这么看。我觉得推迟毕业是一个非常好的措施。这是一个可 以起到完全保障学生质量的措施。现在硕士博士的招生量一年一年的多了起来, 要是再不把毕业的关口把得严格一些,恐怕将来社会上的研究生就要泛滥了。至 少会造成一个局面,那就是在学校里曾经辛辛苦苦奋斗过的学生,和三年混日子 出来的学生,就不会在社会上显出大的区别了。对于那些曾经付出过很多劳动, 确实也具备了真才实学的学生,这是很不公平的。社会上去,至少在短期内,人 家是不会理睬你博士文凭背后真正的含金量的,只要有文凭就行。所以推迟毕业, 其实在督促大家一起努力,既是为了不损坏了学校的牌子,也是为了给大家一个 公平。另外推迟毕业也确实不是一个坏事情,就看你怎么想了。我们老板就是这 么说的,我也的确从心底里这么认为。你看我推迟毕业一年,人家以为我有多么 可怜似的,刚开始的时候我也这么想。可是当我不得不安下心来,并且做出了一 些漂亮的实验结果的时候,我就知道老板说的是对的。就是要看你自己怎么想。 我等于没有名分的作了一年的博士后,呵呵。我熟悉这里的人,熟悉这里的环境, 更熟悉这里的实验设施。恐怕我这次的论文能够获奖,也是因为临毕业的时候, 我在这个实验上的积累,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就差那么一步了。要是老板当初 宽容一些,就让我毕业了,我可能也不会到今天这一步。当然你可能还不知道, 就在几天前,我得到了德国一所大学邀请做博士后的通知,估计下个月我博士论 文答辩完,我就要去德国了。当然我还是得说,就是要感谢老板的严格要求,感 谢他逼着我推迟毕业一年。不然现在,我顶多也就在一个外企里混日子了,一个 月也就比硕士生多拿几个钱。” “噢。原来如此。那么能不能具体讲一些这一年你的生活,是不是很辛苦, 有没有遇到特别大压力的时候?” “压力,压力当然有了。说句不客气的话,并没有丝毫的恶意。我想说宋美 所面临的压力也许还远远不如我大呢。你想,她只是面临着推迟毕业一年,并且 最后的通知还没有出来。我知道老板的心里是想让宋美再干一年的,毕竟宋美以 前的工作做的很好,说不定多干一年也能干出来什么成绩。女孩子嘛,老板的心 里也是有数的,或许哭哭啼啼几次,跟老板死皮赖脸的谈几次,也就可以毕业了 也说不定。当年我也是试过这一招,可是没奏效。可是宋美这一招也没试,更没 有及时地调整自己的心态,就一下子钻到牛角尖里去了。可是我是已经推迟毕业 的学生,在我的实验结果出来之前,我几乎要崩溃了。我当时就想,要是这一次 还出不来好的结果,我该怎么办啊。读到博士,我整整在学校呆了我的半辈子了。 我那帮同学,读到高中就毕业的,现在老婆孩子全有了。有的还发了财,有了车, 也有了房子。可我还是一个学生,每年回到家,和同学出去一起吃饭,看到别人 的生活,我真的是很难过啊。我想我念了这么多年书,究竟是为了什么啊。现在 还是一无所有。不过幸好我一直很乐观,总是能够不断的往前看。我最后干脆就 在实验室里卖命的工作,什么也不想了。最后也不是出成绩了。所以,我想没有 一个人的生活中没有压力,但是要看怎么去对付它。对付压力就像做一个实验, 你得充满耐心,充满勇气,不断的调整各种条件,不断的使用各种方法。这样才 能有效。对付压力的办法,一句话,我看就是更加积极的工作。” “你刚才提到宋美的压力还不如你大,但是你挺过来的,宋美却没有。那么 你的意思是不是宋美不够坚强,或者就是缺乏一种你一样的应付压力的办法。” “在我看来,也许这就是答案。实验室的工作,就是这样,辛苦,枯燥,乏 味,为了一点点地喜悦,你必须付出很长时间的等待,很多看不到尽头的劳动。 可是干这一行的就是这样,你看我们老板,到现在已经是黄河学者了,传闻他或 许这一年还可以评选上院士呢。你看看他是怎么工作的。一天才睡6个小时不到。 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花在这个实验室了。几乎没有任何的娱乐,任何长时 间的休息。可是话说回来了,他在这个位子上得到的东西,那种快感,不在这个 位子上,你或许永远也不能理解。” “什么快感?” “比如虚荣心的无限满足,比如得到的尊重,比如很多事情。别的就不说了, 看看他手里掌握着的这些科研基金,动辄几千万。其他的人哪里可以想象。虽然 这些钱不是他的,可毕竟在他的支配下。就比如我们实验室每周都要请吃饭一次, 那个钱花的,看得人心里舒服啊。注意了,可不是吃的舒服。吃的嘛,老吃那些 高级的,也就没什么意思了。尤其是我的老板,他的胃口早就被这些实验给搞坏 了。每次吃饭,无论多好的东西,他也提不起兴趣,几乎不怎么动筷子。可是到 末了,服务员将单子拿过来,他看也不看就给签了。我几乎能够想象他当时的快 乐。我这么说你可千万不要以为我虚荣。这一段要不行你就剪掉。可是我的意思 是说,我们无论干什么行当,做什么事业,无非就是希望拥有一种能力吧。无论 是支配别人,还是支配金钱。难道不是吗?” “哪里会。其实你说得很诚恳,也很真实。要不谈谈你认识的宋美?你印象 中的宋美,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宋美,怎么说呢?算起来,我和他一起在这个实验室已经4年了吧。我硕 士不是这个学校的,博士才进这个实验室。我来的时候,他还是硕士三年级。那 时候她就非常出色了。宋美是从农村出来的孩子,身上有一种也别吃苦的劲头。 可能是从小吃苦多了,也特别宽容。无论对谁,都尽量的让着人家。说一句不夸 张的话,我们实验室的每一个人,可能都欠着宋美的许多人情。你的实验忙脱不 开身,她主动地帮你一会,让你去吃个饭,这样的事情数不胜数。有一次宋美给 我顶替试验,我出去吃完了饭路过操场,心想能不能踢几脚足球再走。要是别的 人顶替你的话,这个想法你几乎就不会产生。可是当时我就想着是宋美,她脾气 好。就进了操场去准备踢两下。可是一玩起来就忘了时间。整整玩了一个下午。 最后我回到实验室的时候,几乎后悔的要抽自己几个嘴巴子。可是宋美当时什么 也没说,还是微笑着,说是也没耽误自己什么事情。你说说,这样的人到哪里可 以去找。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宋美走了之后,实验室同学的情绪着实低落了一阵 子。大家都想她啊。太可惜了。” “那促使宋美做出傻事最大的原因,有可能是什么?比如是否就和她本人性 格上的缺点有关,比如不会应付压力。还有没有别的原因,比如有的人在讲,我 们的教育体制太死板了,才会让学生处在过度的压力中间?” “教育体制究竟怎么样,我觉得这是大家的事情,去谈论它也没有多大的意 思。更没有丝毫的用处。或许教育体制确实在某一方面造成了宋美的巨大压力, 我看也是可以理解的。我不是到了这一步才说这些话,我只是觉得今天的人们谈 论体制太多了。体制的存在必然有它不可代替的理由。中国最大的现实,就是人 口太多了。我们用这种教育体制,并且让它正常运站,而且还在不断的取得成效, 就已经很不错了。外国的教育体制就算是好,可是我们也不可能照搬来就行啊。” 我本来还想继续问小黄一个问题,比如是不是一个教育制度还可以努力的从 内部用劲,让它变得更好。可是这时候摄像机嘀嘀的响了起来。我知道一盒录像 带快到尽头了。知道一个小时的采访时间已经到了,我站起身,跟小黄说今天的 采访是我最近做的最好的一个。小黄似乎很高兴的笑了。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