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们学校附近新开了家“飘雪”音乐茶座,临近毕业的一个月,我跟灿灿破天 荒地在那里奢侈了一回。 走进茶座,并不是想象中的热闹,屋子很小,还没有我们的教室大,靠墙的四 周有一节一节的“火车座”,唯一引人注目的是小屋的正中的一套音响,电视机屏 幕上,香港歌星陈慧娴正站在鹅毛大雪中浅唱低吟:“又见雪飘过,飘于伤心记忆 中;让我再想你,却掀起我心痛·······”纷纷扬扬的雪花像漫天的白鸽, 在风中舞出动人的韵致。 我们在离音响最近的位置坐下,小老板忙不迭地拿来点歌单和茶点单:“两位 小姐,在我们这里点茶是免费唱歌的。” 我和灿灿把单子翻来覆去地逡巡了好几遍,最后一致决定只要两杯咖啡。 “马上就要填志愿了?想好报什么专业吗?”灿灿往咖啡里连加了三块方糖, 又把盛方糖的小玻璃罐推给我。 我把罐子拿到一边,我已经习惯了喝咖啡不放糖。“我最大的志愿就是考出这 个鬼地方,当然好的大学谁不想上嘛,可也得根据自己的实力来吧,志愿可不能完 全根据自己的主观意志填呀,我们都要作最理性的分析。” “你做了研究,看得出来。我也是每天抱着课本镳到夜里十二点,脸埋在书里 就睡着了,不过效率实在微乎其微。眼睛盯着书本,脑袋瓜子早就云游四海了。我 妈还夸我用功呢,假象!说真的我那点底子自己心里有数,也跟你们似的正经八百 地填志愿,上考场,其实呢是白忙乎。” “别说的跟看破红尘似的。就算计划内招生没挤进去,还有计划外招生呢,现 在的民办大学,函授大学多如牛毛,反正也是国家承认的文凭。你别这么悲观呀。” 灿灿低着头,用小匙搅着杯里的咖啡,深褐色的液体旋转出一个个小小的旋涡。 “人家小平同志都说了,教育要多样化,反正都是一样的大学文凭。真正走上 社会了,人家看的是你的真本事和实际能力。”我看她默不做声的样子,继续给她 上课。 “你又不是没去过我家,我家的情况你也看得到。家徒四壁!我爸爸身体向来 不好,厂里效益也不好,退休金少的可怜,我妈妈当个居委会主任,每月拿个一百 来块钱的工资,连九品芝麻官都够不上却成天忙得日理万机。上民办学校没个几千 块也不行啊,我爸上月查出肾结石,要动手术住院,我们家的经济情况本来就够紧 的了·······” “哦,肾结石?要花很多钱吧?”我错愕地打量灿灿那张青春的脸,似乎第一 次发现她的眼角眉梢凝结着不尽的哀伤,这么久以来,都是她为我疗伤,而我,的 确是对她关心的太少了······“灿灿,我相信你爸爸他一定会吉人自有天相 的,你爸爸是个好人。”虽然这样的安慰不起任何实质性的作用,像云一样虚幻飘 渺,但是我不知道此刻自己还能为她做些什么了。 “不说我了,说说你吧”,她甩甩齐肩的秀发,唇边又溢出熟悉的温暖牌笑容。 “我?我现在总算知道什么叫人人都有本难念的经了。以前我羡慕你家庭和睦, 长的疼爱幼的,幼的关心长的,原来也有一揽子烦心事。我最近几天都没看好书, 我姨夫现在下岗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活儿干,天天搓麻将,他们家那片有个奶亭 子,那一拨人每天去挫麻,比上班还准时,风雨无阻。这几天他又把牌友带到家里 来了,我小姨上一天班累得腿都站肿了,回到家里还要给他们备下酒的小菜!昨天 又搓了一夜,我跟小姨,雯雯就挤在里屋睡。” “你小姨还要养活他呀?那她也愿意?” “不愿意怎么办?离婚?小姨舍不得孩子呀,如果离婚孩子不一定能判给她呢, 再说她骨子里也是个传统的女人,都什么年代了,她还把离婚视为洪水猛兽,天天 念叨:割不好庄稼是一季子,找不好对象是一辈子。她说一个女人离婚了等于这辈 子就完了。” “呦!”灿灿打断我:“那她这样跟着你姨夫一辈子就不是完了呀?” “她要是也能像你这样想婚早就离好几年了!可她是你吗?” “那这种环境你怎么能看下去书呀?”灿灿若有所思的又端起咖啡杯。 “上回我爸来给小姨送生活费,他们在外间的对话我全听见了。我小姨说她们 家的房子是危房,楼板掉下来一块差点砸着人,拆迁办的来量了好几次房子,说拆 就拆了。你猜我爸说什么?他说:丹蕊那孩子不能回家里住,你们家要是拆迁我就 给你钱你再多租间房子吧。你说我听到他这话是什么感觉?灿灿我想你要是在外面 住一天,你父母都不放心吧?” “你不要把自己与正常家庭比,因为毕竟你的情况特殊·····” “是的。”我舒了口气,仰身靠在座椅上:“这个道理我怎么能不懂呢?有时 候还是会触景生情。” “好了好了,我们今天不是说好来放松一下绷紧的神经吗?干吗总扯这些烂事! 唱歌唱歌!”灿灿起身朝小老板招手:“歌单拿来。” 我们都记不清那天究竟唱了多少支歌,好在一下午只有我们两个客人,虽然只 有一台音响设备却没人跟我们争,她方唱罢我登场,一支接着一支,我所有会唱的 歌都使出来了,似乎不把这个话筒唱破就对不起我们花的钱。唱够了,笑够了,我 们又挽着手去“春蕾”照相馆合了一张影,那张相片上我们依然挽着手,在蓝天白 云海鸥的背景下,两个风华正貌的女孩微笑着牵手相倚,短发的我靠在她披着长发 的肩膀上,无限憧憬,无限依恋的表情。 三年的高中生活转瞬即逝,校园的林荫路上,高大的白杨树绿了又黄,黄了又 绿,随着冬去春来,虬结的枯枝复又抽出花苞一样的嫩芽,这一切似乎只是一眨眼 之际,对于这所学校,我本无太多的留恋,可是马上就要离开了,心里却突然生出 丝丝怅惘,我想自己天生是个情感的动物吧,一束小花,一片落叶都是开启我情感 空间的钥匙,走在校园里我会格外的留意一草一木,尤其是屹立在操场南侧的一块 椭圆的大陨石,刚进校时老师就说,那是十几年前天上掉下来的一颗流星,恰好落 在操场上,它已经成了学校的一个标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躺在那里,默默地 见证着校园里发生的故事,任凭风吹雨打。它不只是一块冰冷的石头,它是有生命 的,多少年后,当校园里的师生换了一茬又一茬,它还会在这里静静地守侯,它会 记得我吗?记得我不平凡的十七岁?我为自己骤然浮出脑海的想法桀然一笑,相对 于自然界的斗转星移,个人的感情多么渺小,不值一提,我想起一个名人的话,大 致是:人的生命短暂而宝贵,而多少人把自己的精力浪费在许多无谓的情感纠葛里, 贻误了青春韶华。是的,我突然找到了同感,人生如烟花般短暂,稍纵即逝,所有 的痛楚和欢乐都是过眼云烟;人生如飞鸿踏雪,一路泥淖,那只当是来到这个世界 遗留的印记吧·······我仿佛找到了活下去的动力与支点,我叹了口气,做 深呼吸,叹气不代表忧伤,代表我身心的适度松弛。 照毕业照的那天,我注意到别人的脸上神情自若,并无半点的悲伤或不舍,云 淡淡,风轻轻,天蓝蓝,这是一个平凡的极易被抹煞在记忆长河的六月的下午,而 那一天的感受却深烙在我的生命中,我的心中有突如其来的悲哀,溢满我的胸腔, 因为我又一次想到了分离。 在毕业前夕,许多同学开始彼此交换相片,拿一个个精致的本子记录临别赠言, 那是一个自修课的间隙,我正站在学校的假山前看水中的金鱼嬉戏,一个声音很轻 很轻地说:“陈丹蕊,对不起,占用几分钟你的宝贵时间。” 我愕然抬头,看见姜山温柔的笑靥。我也回报他一个微笑,耸耸肩膀,示意他 继续说下去。 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绿色的本子:“给我留个言吧,以后就见不着你 了。” “怎么就见不着了?天涯何处不相逢嘛。”我把那个本子从他手中接过来,感 慨地想,你可真是个细腻的男生。我随手打开本子,只见一页页纸上记满了赠言。 他竟羞涩地笑笑:“你别当我的面看。中间夹书签的那一页是留给你的。”说 完他不打招呼就转身走了,脚步飞快,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忍不住又打开那 个本子,一张淡粉的书签羽毛一样飘落,我俯身拣起。只见书签的正面印着一枚鲜 红的枫叶,我翻过来,背后竟有一行小字,密密麻麻地挤在有限的空间里,像一堆 小蝌蚪。 他写道:还记得那个三月的小雨天吗?我知道你没有带伞,我早就跑到公车站 台等你,溅了一身的雨水,第二天,我就感冒了·······祝愿在你的未来日 子里,还会想起那天我们的共伞,我永远愿为你撑起一方无雨的天空。 尘封在记忆里的那个雨天清晰地浮出水面,被我忆起的还有他温柔美丽的母亲, 那善良的母子俩,原来,那个雨天的共伞不是一个偶然,可是我依然有混乱的感觉, 我依然怀疑是不是我的敏感,他会喜欢我吗?我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他喜不喜 欢我并不重要吧,重要的是我从没有想过要喜欢他,我喜欢成熟的有男人味的男子 ——自从认识了小龙哥,我自认为对于学校里那些自以为成熟的小男生已经具备了 某种免疫力。 可是我的心中仍然有暖暖的感动。 我在本子上写下:“我会永远记得你借给我的那把伞,还有你妈妈亲手泡的热 茶。”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