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二题 隔阂 莹生下第一个小孩的时候,我未离开R城。那时我寄居在一条揪隘不堪的小巷里。 得这喜讯之后,在忧郁中泛起了一点喜悦,托朋友代买了一些礼物送去给莹,并为 他夫妻两人写了祝福的信。写给莹的信里说:“小孩要用母亲的血来哺养,你一定 能尽你慈爱的责任。”写给彰的信里说:“做了爸爸的人是幸福的,你的理想已不 是无花的果树,半生的苦难也不白受了!” 莹和彰是在患难中结合起来的,过去,他俩有过悠长的友情。彰为人热情而欠 深沉,情感在寒冬也似一炉熊熊的火焰。他流浪的生活是一首悲歌,从塞北到剑门, 他以一对草鞋踏遍了半个中国的土地。在西安小客店里困地板,吃蕃薯的日子有过, 在长江轮上扮乞丐骗了船票的事也做过。后来漂回到这山城来,在失业中受到了人 世的冷嘲,尝了许多炎凉滋味而病倒了。莹从大别山跑回来看他,温存的体贴,慈 爱的抚慰,使他在茫茫夜海里看到了一星渔火,不至昏厥,沮丧,无望。于是他俩 结了婚。莹呢?有冷静的头脑,有矫健的身躯,沉默少言,走路的挺俊、坚实的四 肢证明她是属于战斗层的女性。而三年来奔走大别山、桐柏山的随军生活,使她更 健康了。她和彰结婚后,到R城去教书。我碰到她的时候,她穿着一套戎装—— “莹,看你多神气!彰有信来么?”我在路上招呼她。 “啊,没有信来,不跟他通讯已半年了。”说到彰的事,她的态度很淡漠。 她的教书生活很平静,为了不妨碍她的工作,我始终没有到学校去看她。她的 小孩下地之后,朋友来告诉我,说那小孩很胖,不常哭,有一个晚上,不知怎么样, 曾经跌下床来,当莹把他从地上抱在怀里时,又呼噜地入睡了。 “真是难得的孩子!”我在朋友面前赞叹着。 我离开R城是在暑热的夏天,而山城却正进入一个窒息的雨季。淫雨不断地落着, 整天把人关在阴暗的屋里。“下雨不知天早晚”,彰冒雨来访我的时候,天渐渐昏 黑了。久别相见,友情使我们热烈地握手。在灯下看彰饱经忧患的脸上,除了茁长 的髭须显得苍老一点外,找不出一点欢容。 “彰,看你多忧郁!莹有信来么?”模仿遇见莹时所曾用的口吻,我问他。 “莹的事么?我和她要理智地分开了!”他用手摸着西装 袋里的东西。 “分开?……” “嗯,你感到惊异吗?要是现实更残酷一些,扼制了我们微弱的生命时,对这 世界也只能英勇地这样呼喊——分开了!” “为什么这样呢?十年的历史,友情,还有小孩啊!” 彰在床沿坐下,浮上了悲哀的神色,递给我一封信,字迹虽很潦草,我依然看 得出是莹写来的: “关于理智地分开的问题我考虑过了……凭着过去的友情,我要求你来看一次 小孩子……怎样处理他呢?可怜的小生命!否则把他窒息了,不是我一个人负的责 任,他生下地来应该还有一个父亲……” 读着莹的信,我的心难过极了,我凝望着彰沉默不语。 “生活本身就是悲剧!”彰用沉郁的声调说:“我又准备演一次主角了!多少 年来,你知道我演了许多悲剧:饥饿的,流浪的,被迫害的…… “人与人之间的猜疑永远难去掉,坚定而深澈的理解是不容易谈到的。我的生 活堕落了,我已变成另一个人了,谣传使她对我怀了这样的成见,这成见使我们受 了痛苦,半年来我们断绝通讯。孩子出生了,我曾把十年的心愿寄托在他的身上, 想来孩子该是维系我们的韧丝,可是……”彰走近窗前,掀起绿色的窗帘,一阵沁 凉的细雨被风扑进来。他打了一个寒噤,喑哑地接下去:“风雨如磐的长夜里,韧 丝能为力么?莹有她积极的路,我不能使她为了我而疏远了她同路的友人,或则她 给友人所疏远。理智地分开,这是说,今天我们不需要流泪,为儿女私情而流感伤 的泪了!”” “孩子呢?” “孩子?也许他在生活着的时候难免遭到孤儿的命运,但我已想到安置他的地 方了。这孩子要在折磨中长大,我们流血流汗作斗争,为的是要得到呼吸和拥抱大 地的自由。让他到乡间去吧。在乡间,一个农妇的抚养,胜于城市父母给的衣锦江 身。后一代,需要的是粗野的人性。这人性,是从乡野培植出来的。” 彰说到这里,立起身准备走了:“外面风雨越来越大,你不出去了吧?我走了, 还要去参加一个会。” 我送他出寓所,他披上雨衣,大踏步向静寂的市街走去。看了他的背影,我忽 然记起了西欧一位诗人说过的两句话: “尘沙可以蔽空,风雨也会迷乱智慧的眼!” 彰和莹的悲剧——隔阂,也是给迷乱的事象造成的吧? 等待 我匆忙地穿过静夜的市街。路上异常泞滑,街灯在风雨里抖索着,雨点像坚固 的石粒打在人家的瓦楞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一条漫长的夜街,除了一个幽灵似的警 察在黑暗处蠕动外,没有了别的声响。 夜深了,我想,“再遇着朋友才是奇怪!” 在路上,我撑着雨伞默默地走着。××告诉我关于子田失踪的消息又蛇一样啮 着我的心了!张望前面暗景幢幢,记起××街低洼的地方积水,崎岖的卵石路最容 易倾跌时,我感到需要一把火!然而,人家已经入睡了,哪儿去讨呢? “喂,老方!”突然一架自行车在我面前疾驶而过,同时抛来了熟悉的叫唤。 我掉头一望,易华从车上跳了下来。 “干吗这样夜深还在街上蹓跶?这几天情势很坏,快回去吧!”草笠遮得不好, 他的脸给雨打湿了。 “你呢?”我反诘他。 “我现在赶回去。哦——春的病很麻烦,我明天十二点钟给他些滋补品去,你 到那儿先告诉他吧!”不等我回答,他又跳上车,嚓嚓地走了。 第二天,我去医院看春。春患的是肠热病,遵守医生的话躺着不能动,要专吃 营养较好的东西。春很穷,我也无法张罗买什么送给他,见他的时候,我只好加以 安慰: “易华买到补品了,今天他可以送来。” 春的眼睛里闪出希望的光芒,但他用棱棱的手指着外面的雨景,低声地说: “天天是厌人的雨,恐怕他不能来呢!” “会来的,易华从不失约,除非他有不得已的事。”我否定了春的多虑。 于是,我们等着,等着。这病房不大,四面是涂了白变的墙壁,病房左侧的一 几一椅都很陈旧了,髹漆的颜色将褪尽。东面有一个小窗,窗外一株石榴花流落地 伸着枒枝,寂寞地在雨中开着。 等着,十二点钟过去了,三点钟过去了,五点钟过去了……当黄昏给我带来了 饥饿,院里的铃声开始响起来的时候,一个小孩子在门外探进头来,喁嗫地问: “哪位是方先生?” “进来呀!”我答着。 小孩畏怯地交我一张纸条。看了之后,我沮丧了,避开春饥渴的眼光,我喑哑 悲凉地告诉春:“易华匆忙地走了,走得十分狼狈!时代的苦难迫他走得远远的…… 春,他不会再送你所希望的东西来了……” 小孩子什么时候悄悄地离开房里,我不知道。凝视春,那瘦癯的双颊正流淌着 两颗泪珠! 窗外的石榴花在雨中寂寞地开着,夜帏渐渐垂了下来。 一九四一年于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