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旧录二题 一 远在一九七五年一个夏天,与友人游广州之白云山,曾在山庄旅舍小憩。仰视 流云,俯观林壑,一种感旧的情绪突然袭来,不禁写了这样一首《山庄远眺有怀某 公》: 倚岩结舍有山庄 漱石鸣泉兰芷香 碧树万丛凝碧海 云飘无尽幻云裳 披襟且喜风生壑 小憩何妨酒满觞 人事悠悠青史在 甘棠遗泽漫评量 诗中说的某公,就是指陶铸同志。在当时,“四人帮”正疯狂炼狱,擅入人罪, 我已知道陶铸不在人间,虽有悼怀之情,却不敢形于笔墨,只能如此含蓄吟咏。 为什么游山庄旅舍而怀念陶铸呢?因为他曾在山庄旅舍接待过港澳文化界、新 闻界人士,指点到他当年如何亲切会见、恳切谈心,令人如坐春风,而笑貌音容宛 然如在的情景,就不禁感到神伤。 事实上,游白云山而怀念陶铸、不仅因为他在山间有过游踪,更重要的是白云 山之辟为游览胜地,也出自他的擘划。白云山,终古屹立于广州之北,历代沧桑, 使它早已变成荒凉满目的秃岭了。只有陶铸南来广州工作之后,才起了彻底的变化。 是他,发出号召,要把白云山改造成为花果山;是他,要把白云山建设为人民游憩 的园林;是他,要把白云山扩展成为名实相符的胜境。于是,千军万马,辟草莱, 挖湖池,修车道,栽果林,兴建别墅山庄,凿引流泉曲水……终于形成了别具风格 的名山公园。他是造福于人民,绝非为自己享受,直到今天,千万人游览白云山, 都能道出陶铸同志当年不平凡的气魄和造福群众的心胸。 陶铸在广州,既着眼于城市园林建设,也关怀到珠江上历代以船为家在水上漂 泊的“游子”。他秉承敬爱的周总理的指示,拨款修建了给水上居民迁移到珠江南 岸的高楼,因而结束了亘古以来被歧视为“置民”的水居生涯。为了变珠江两岸为 风景秀丽之区,他又指定专款修筑了沿江大堤,从此,“长堤”才有了真正长堤的 形貌。 陶铸的“甘棠”,上面所举,不过是无数事迹中的数端。如果说到待人接物, 就更令人感念了。 首先是陶铸具有政治家的胸襟、胆识和民主作风。 十年动乱前蜚声海内的《羊城晚报》,就是出自陶铸的倡议创办的。他题了报 名,作了示范,有时一个标题、一篇文章,都得到他的亲笔修改。他有胆有识,支 持了《羊城晚报》批评缺点、移风易俗的职能。在十年动乱期间,这家晚报逃不了 劫运,被江青、陈伯达扼杀了,其中加罪之一,就是诬蔑陶铸是它的“黑后台”。 在知识分子中间,除了赞叹陶铸和《羊城晚报》的关系之外,更想到他作为政 治家的胸襟,不妨略举一例。 中国有数的唐史专家陈寅恪先生,曾蛰居于广州河南之康乐村,这个康乐村, 原是岭南大学旧址,今为中山大学校园。陈寅恪先生因白内障而双目失明,但治史 却孜孜不倦。陶铸有一次到北京开会,周总理和他谈到关于知识分子的政策,提醒 他说:“有一位唐史专家陈寅恪隐居于广东,你知道吗?”陶铸毫无所知,愧不能 答。回到广州之后,就四出察访,终于在康乐村会见了陈寅恪先生。当他看到陈寅 恪先生双目失明,就商请陈序经先生选派一位青年作他的助手,为他读报,翻书, 记录,撰稿……安排了他的生活,提供了研究所需的物质条件。为了能使陈寅恪先 生朝夕可以出门散步,锻炼身体,特地在他家门前修了一条灰白色的平坦的小路, 可以让他借映入眼帘的灰白色而安然踱步……陈寅恪先生十分感动,治学更勤,他 熟悉唐代的文物制度如数家珍,常常把需要的史料,告诉助手在某书某页,助手翻 查,果然不错。 陶铸对陈寅恪先生执礼恭,对其他专家、学者、艺人、知识分子也莫不热情谦 逊。“文化大革命”前的广东,就颇有学术争鸣、文艺活跃、出坛欢唱、人心舒畅 的气氛,这种气氛的形成,与陶铸待人接物的胸襟分不开。他之能写出《理想、情 操、精神生活》和《松树的风格》那样为人传诵的篇章,就不是没有夙因的了。只 有“心底无私天地宽”的襟怀,才能达到“文如其人”的境界。 二 前年深秋曾作桂林之游,接邻的兴安已成为桂林风景区的范围,其中有湘漓分 派的灵渠水利工程值得游人一看。这一水利工程修筑于秦始皇时代,历时已两千年, 堪与成都平原古代所修的都江堰水利工程媲美。虽然不及都江堰的浩大。 兴安是湘桂省界之接壤区,风物优美,民风淳朴,因有古迹可寻,令人易兴怀 古的幽情,但当我游览灵渠,接触到当地群众的时候,谈起灵渠今昔的变化,他们 却深深地怀念陶铸同志,启发我既怀古,也问今。 为什么兴安的灵渠会与陶铸发生关系呢?这就不能不追溯到将近三十年前的往 事了。 往事历历,斯人虽杳,却遗爱在民,为人深念。原来陶铸曾随野战军乘胜南下, 参加解放广西的战斗,他曾在湘桂边区指挥作战。广西解放初期,又指挥剿匪反霸, 也兼理地方的行政工作。虽然军旅倥偬,但是陶铸有一个特点,就是他所到之处, 一定关心群众的疾苦,想为群众做一点有益的事情。湘漓分派是湘江和漓水分流的 地方,灵渠是从湘江引水成渠,以入漓江,沿途所经,可以灌溉农田,也可以通航 舟筏。可是灵渠历时久远,历代忽视,只把它当作古董,修地方志写上一笔,却少 疏浚,更谈不上把它美化。因此灵渠在默默中有荒圯、淤塞之像。陶铸关怀古迹, 也注意灵渠的使用价值,他于是发动当地群众加以修浚,沿渠两岸,砌以石堤,多 建码头,方便群众汲水、浣衣、养鹅、放鸭……两岸更栽垂杨,种夹竹桃,于是一 脉清流,沿着灵渠涓涓而下。到如今,灵渠清澈幽美,两岸垂柳丝丝,要是从湘们 分派处于月夜乘一叶扁舟,放乎中流,沿灵渠而到漓江,当不减苏东坡前后两游赤 壁写成赋体文章之美。 正因为陶铸不忘建设,给兴安人民留下难忘的去思。有一位老者在灵渠边钓鱼, 我问他有关灵渠的历史时,他回答说:“灵渠的历史,我说不清,陶铸修渠,我却 亲眼看见。” 为了留下这一段游踪的美好记忆,我特在湘漓分派处选取片石,请金石篆刻家 李骆公为我刻上一诗:“远涉湘漓坝,秦图入壮怀。携回一片石,如见彩屏开。” 的确,从湘漓分派亭纵目四望,云树江流,交映成趣,田畴村舍,秋稻金黄,好一 派秀丽风光。 更值得一提的是,在灵渠附近,我还搜寻到一副以长石块刻制的对联,是后代 人撰写的,这副对联很有深意。原文如下: 湘漓异源非异源,自来地志纷纷,忘了相离两字; 秦汉杂霸不杂霸,仅此江堤寸寸,亦当雄视千秋。 这副对联说的是什么呢?说的是关于湘漓分派曾引起历代史地考据家的争论, 有的认为是湘漓同源,有的辩称是异源。桂林、兴安的地方志上载有这种争论的事 迹。撰联的人却风趣地说:“你们争论什么呢?从古以来都说相离(指湘漓谐音), 你们却偏偏忘了这两个字去作白费气力的考证。”至于下联所指,是说秦汉史上曾 有王道与霸道之说,有人认为秦以霸道亡,汉以王道兴,因而争议不休。西汉的统 治者则自认既施王道,也杂以霸道。撰联的人因而语重心长地说:“不要去辩论什 么杂不杂霸道以治天下的事吧,只要为人民做了好事,就像灵渠这样一寸寸江堤, 它也永远值得后人纪念的。” 有感于这副对联的含义,有感于陶铸的事迹,我又曾写下一首纪念小诗,抄在 下面作这篇短文的结束吧: 灵渠垂柳几丝丝, 清接湘漓泛古思。 莫道是非无史笔, 千秋雄视论江堤。 一九八○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