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制的同质化” 思想文化领域的各种官方统制,包括教育体制的改组,同原有的天皇制意识形 态和官方文教政策有着诸多连续性。旧有的正统思想和政策法令被继续加以灌输、 援用,其反动和严厉的程度明显增强。在文化统制、教育改组中,对旧的政策措施 作了某些修改,并采取某些新的政策措施,其中有些政策措施的法西斯性质是不难 看出的。文化统制、教育改组是建立法西斯国防国家的一部分,这也不能不给新旧 政策措施都打上法西斯主义的烙印。那末,从总体上看,从文化教育本身来看,同 原先的体制相比较,实质的差异性在哪里呢? 一言以蔽之,文化统制、教育改组的法西斯实质就在于推行“强制的同质化”。 正是在这一点上,同原有的文教政策、措施以至体制存在明显的差异性。 在近代天皇制统治之下,在意识形态领域,对青少年和国民不遗余力地灌输有 关天皇神话、国体精神、忠君爱国和军国主义思想。革命思想被视为大逆不道,受 到高压取缔。不过,在不反对天皇制的前提下,尚允许某些自由民主思想的流传, 允许学术研究的一定自由。大学内部实行以教授会为中心的大学自治,政府除了制 定有关法令和重要人事任免,并不直接干涉大学的内部事务。教授的任免首先要通 过教授会。在普通教育方面,在大正民主运动的推动下,也出现重视儿童身心主动 发展的教育思想和实验。但是,随着思想文化统制的推行,文化迫害和学术治罪的 事件屡见不鲜。属于日共或受日共影响的学者、作家,教师和学生,自然逃脱不了 受迫害的命运,站在合法社会民主主义立场的劳农派教授也落到同样地步。即使立 宪主义、自由主义的学者也成为迫害对象。有的学说长期以来一直受到学术界的公 认和推崇,忽然之间却被攻击为大逆不道。官方恣意干涉学术问题,取缔同官方不 一致的文化组织与运动。 对立宪主义、自由主义学者的最初迫害,除了前述对美浓部天皇机关说的围攻, 就是在此之前的泷川事件。京都大学法学部教授泷川幸辰讲授刑法,并任司法官考 试委员。他的刑法学说是很保守的,其著作《刑法读本》(1932年)曾被大审院作 为好书向下属推荐。不过,泷川不赞同长期在司法界流行的刑罚万能的刑法学说, 而是主张重视犯罪的社会、经济原因,不要把刑罚单纯作为对犯人的报复,处刑应 着眼于教育。从这个观点出发,他认为革命家并非无耻之徒,犯内乱罪者不应按道 德卑劣者处理。他还提出男女通奸只处罚女方是不公平的。他曾在题为“托尔斯泰 《复活》中的刑法思想”的演讲中,肯定了托尔斯泰的人道主义。仅仅这一些,就 被右翼分子攻击为“赤化教授”。1933年泷川的著作被内务省查禁,文部大臣要求 泷川辞职,随后给予停职处分。 京都大学法学部全体教授认为,泷川的学说“丝毫没有破坏国家思想之处”, 对泷川的处分有害学术研究自由,侵犯了大学自由,提出辞职以示抗议。京大法学 部副教授、讲师等一致支持教授会,全国12所大学的学生代表集会声援。文部省坚 持强硬态度,除泷川停职外,还让不肯屈服的京大法学部三分之二人员(教授、副 教授、讲师等“人)辞职。在国家法西斯化的背景下,泷川事件是文化教育界趋向 法西斯化的开端。 国体明征运动后,言论、学术自由进一步遭到摧残。1937,1938年相继发生矢 内原事件和河合荣治郎事件。矢内原忠雄、河合荣治郎均为东京大学教授。矢内原 信仰基督教,因在《国家的理想》一文中提出“正义与和平乃国家之理想”,允许 不同主张的存在是真正实现举国一致,达到国家理想的必要条件,被指责为“不稳 言论”,被迫辞职。河合是日本著名的自由主义者。 他反对马克思主义、共产主义,曾于1931年任文部省的学生思想问题委员会委 员。他也反对法西斯主义, 1937年著《法西斯主义批判》一书。他的这一著作和 1931年的《社会政策原理》等,以扰乱社会安定秩序为由,于1938年被内务省查禁。 次年河合被免职,并以违反出版法而受到起诉。初审宣判无罪。当局还不肯放过他, 再由检察官提起公诉。1941年二审被认定有罪,判处罚金。长期折磨,身心交瘁, 他于1944年54岁即病逝。 最为颠倒黑白的是津田左右吉事件。津田左右吉是早稻田大学教授,以研究日 本古代神话传说所谓的神代史(神统治时代的历史)、即史前史而著称。他从1913 年起陆续撰有《神代史新研究》、《古事记及,日本书记研究》、《神代史研究》、 《日本上古史研究》等著作。他通过缜密的文献研究,令人信服地论证了《古事记 》、《日本书记》所记述的神话传说并非客观历史事实。其研究成果在学术界得到 广泛承认,享有很高的学术声誉。他的著作流行多年安然无事。但到1940年,依据 神话传说是神武天皇建国2600周年,日本政府早在几年前就着手准备盛大庆典,以 宣扬“万邦无比的国体”, 振作“尽忠报国”的国民精神。这年重月,右翼分子 突然发难,攻击津田左右吉“冒渎皇室尊严”,散布“大逆思想”。津田被迫辞职, 著作遭禁。东京地方检察局以违反出版法的罪名,对津田及其著作的出版人岩波书 店店主岩狡茂雄进行起诉。经过20多次审讯,1942年5 月津田被判处监禁3 个月, 缓期2 年执行。 思想文化统制的横暴行为也发生在中小学教育界和文学艺术界,对“生活作文 运动”的镇压和“俳句事件”是两个典型事件。 “生活作文”是让学生根据自己的生活体验,自由选题写作文,是兴起子20年 代末的民间教育改革运动,在经济大危机期间遍及全国各地。参与这个运动的教师 并不怀有特定的政治目的,只是多少对现实生活有所感慨和不满,赏识学生的生活 作文。可是内务省认为,这个运动促使儿童观察贫困生活,将“诱致阶级意识”, 是“培养社会主义变革的强韧行动性与协力性”。 1940—1941年间,在东北地区和北海道一带,对“生活作文”运动进行镇压, 接连几次逮捕,一次被捕109 人,一次被捕50多人。随后镇压扩大到全国各地。 “俳句事件”发生在1941年。 反“子规”派的俳人栗林一路石写了一首俳句:“萧飒秋风起,枯叶飘零离枝 去,唯残一红柿。”特高警察认为,这是歌颂无论如何镇压都消灭不了的共产党, 从东京开始,北到秋田,南到鹿儿岛,对全国各地反“子规”派俳人结社进行大镇 压。 .遭到取缔的还有与神道教不同的民司宗教、基督教,以及所谓的“流言 蜚语”。总之,原先官方灌输、高压与允许一定自由并存的文教政策变成了单一的 官方统制。对官方划定的轨道不允许有丝毫的偏离。官方觉得不顺眼的东西就不允 许存在。人人只能想官方所想,说官方所说,这是“强制同质化”的表现之一。 排斥外国民主主义文化是文教政策的另一转变。明治维新时,“五条誓文”提 出,“求知识于世界,大振皇基”。全国掀起学习欧美先进文化的热潮。官方文教 方针是“和魂洋才”。在价值取向上首先强调“和魂”,也在一定程度上吸取了欧 美近代民主主义、自由主义的价值观念,实行国民平等、职业自由,自由经济和君 主立宪等等。19世纪末兴起了国粹主义、日本主义,反对欧化主义,但并不一概排 斥欧美先进文化,而是在强调日本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力图把传统文化与西方近代 文化协调起来。随着大正民主运动的兴起,欧美民主主义、自由主义曾在日本广为 传播。在文化统制之下,对外文化政策从“求知识于世界”变得十分偏狭和极端。 首先是盲目鼓吹日本传统文化的无比优越性,大肆宣扬日本精神,同时只对德意的 纳粹主义,法西斯主义表现好感,让极权主义思想在国内泛滥,而对英美文化采取 断然排斥的态度。 排斥英美文化是同反对民主主义、自由主义相联系的。英美 被看作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的发源地,英美文化被看作一切现代社会弊端的根源。 政府采取各种手段,竭力削弱、杜绝英美文化对国民的影响。1943年,内务省、情 报局禁止演奏约l千首英美乐曲,后来甚至禁止使用美国型的乐器吉他、夏威夷四 弦琴和爵士乐的打击乐器。曾在日本十分流行的英国民谣《庭院花草入《萤之光》、 《陋室》等,也以与总体战下的国民感情不协调为理由不准演唱。音乐被作为操纵 国民情绪的手段,强调音乐应当“显现惟神之道,为实现战争目的,发扬日本精神 服务”。为了尽量消除英美文化影响的痕迹,官方禁止使用英文刊名,令大众娱乐 杂志《KING》改名为《富士》,《ALL读物》改名《文艺读物》。 演艺界人士也接到内务省警保局的指示,命令他们更改外来词的艺名,如MS .Wakana改名玉松若莱,Diok.Mine更名三根耕一。甚至决定从日 常生活中驱除英语,改换商品名称。 在言论报国会上,内」情报局次官奥村喜和男说:“日本曾经受过儒教思想的 灾祸,因此当国体的解释出现阴影时,国学的先觉者曾经呼吁抛弃汉心。但鉴于皇 国最近之实情,我们必须首先抛弃美国心、英国心,清除这一切洋夷思想,回归于 “大和心”。此乃当务之急”。在日本历史上,存在着吸收外来文化和排斥外来文 化的两种趋向,以前一趋向为主导,但因国内局势的重大变动,后一趋向有时也会 突出起来。上述情况是后一趋向走向极端的现象。依靠国家权力,排斥外国进步文 化,要求国民回归“大和心”、日本主义,是“强制同质化”的另一表现。 同时,作为最高准则的国体论、日本主义,也并非原封照旧,也有一定变动。 前面曾提到, 日本官方力图建立一种足以阐明国体观念和日本精神的理论体系。 其实国体论和日本主义从来不是一种严格意义上的理论,而是从古代神话、历史和 文献中引用典故,随意穿凿,牵强附会而成的说教。在《国体之本义》、《臣民之 道》等著述中,大量充斥这类内容。与过去有所不同的,是力图把这种说教与法西 斯极权主义御接起来,或者说是按照法西斯极权主义而强调、补充了国体论、日本 精神的某些内容。 国体论主要包括两方面内容:一是关于“主权所在”的看法,二是关于天皇与 臣民、国家与个人的关系的看法。前者规定着后者。通过国体明征运动,国家主权 在于天皇得到确认,国家机构之间的权力之争,主要是关于议会的地位、作用之争 已经基本完结。此后,进一步要做的就是在国民中明确天皇与臣民、国家与个人的 关系,清除国民中的所谓个人主义、自由主义。国体沦、日本主义与法西斯极权主 义的御接主要表现在这一方面。 《国体之本义》的绪言中,在说明为什么要促进“国体之自觉”时,认为个人 主义是引起当今社会混乱的根源,个人主义已经穷途末路,在欧洲正在取而代之的 是极权主义(全体主义),而日本的出路就在于“真正领会国体之本义”。因此, 在正文中力言日本君民之间、“小我”与“大我”之间的特殊关系,把批判的矛头 指向所谓个人主义,写道:“我国臣民与西洋诸国所谓人民,其本质完全相异”。 在西洋,“先有人民,为人民之发展幸福而定君主”,所有人都是基于个人主义的 “对等的人格关系”,是“支配服从、权利义务的相对关系”。而在日本,“天皇 与臣民根本不是权力与服从的关系”,“我们生来就是为天皇效力,为了行皇国之 道”。与西洋各国的根本思想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相反,日本国民性的特色是“忘 我无私”,“对天皇必须绝对忠顺”,“否定小我以求在大我(指国家)中永生”。 这里所反对的并非通常所说的个人主义,实际上是把天皇与国家绝对化,除去为了 天皇和国家之外,完全否定国民个人的自我存在价值。这就是日本式的极权主义, 或者可以称为国体论极权主义。 不论男女老少,不论何时何地,不论有什么做什么,一切的一切,包括个人私 生活,都应归属于忠君爱国、扶翼皇运。借助天皇权威,利用国体论极权主义,在 法西斯军部和政府的绝对统制下,举国一致地实现皇国使命,建立国内新体制和世 界新秩序,是“强制同质化”的基本点。 文化统制与国民统制相配合,是实现强制同质化的两种手段。当然,现实生活 中的强制同质化不可能是绝对的,只能是相对的。不过不能不看到,当年大多数国 民是始终跟着军部和政府走的。“举国一致”(确切地说是基本上举国一致)的局 面长期存在。“举国一致”是法西斯内外政策得以推行的保证。日本学者写道: “直到天皇宣告“结束战争”之前,多数国民没有丧失对敌的斗志,下定决心玉碎 或在本土决一死战。”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