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物关系图 了解到自己的责任的重要性以后,策太郎的顾虑便消失了。 直截了当地讲,他的任务就是设法监视清政府要人,使之不被俄国人收买。 估计还有一些和他负有同样使命的人,通过其它渠道来监视清政府要人及俄国人的 行踪。策太郎的任务就是了解联系清政府要人的重要渠道文保泰的情况。 可是他又想:目标缩小以后,将会收到较好的效果吧。但是他又担心,这么一来, 会难以看清整个局势。 一个人,总不愿意让自己被当作工具使用,都想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问题,按自己 的意志行事,这样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人。 策太郎第二次到中国来,并和王丽英再度相见以后,不知为什么,总是感到内心有 些不安。然而,当那须启吾讲明了他担负的重任后,不仅明确了自己职责的重要性,而 且内心暗自欢喜,因为今后会有充分的理由和借口,去接近王丽英等人了。 “有机会和一些关心政治的人交往,也许能获得意想不到的情报吧。” 这些年青人经常出入于各种场所,他们很有可能获得情报。 李涛等年青人经常在王丽英家聚会,其中不少人都曾在日本留过学。 他们对策太郎并无戒心。王丽英就曾对策太郎讲过:“土井先生,我们这些人都是 同情革命的。” 当时,清朝的革命家们最苦恼的就是自身的孤立。他们非常欢迎外国朋友,就连赫 赫有名的孙文亦不例外。 土井策太郎是日本鹿原商会的社员,表面上是以商会的业务关系来到中国的。他从 事间谍活动时,必须仍以买卖人的身分来做掩护。 当时,一般人都知道书画古董一类的买卖集中在北京外城,也就是有名的琉璃厂一 带,往日,这一带是专门向宫殿供应琉璃瓦的烧窑场。久而久之,便将这一带称作琉璃 厂了。与文保泰关系极为密切的“修古堂”即在此地开设店铺。 王丽英寄居在舅父家。她舅父家就在琉璃厂附近的吉祥二条胡同。后来,这家主人 举家南下,迁往上海,将这所房子委托王丽英代管。王丽英的朋友便毫无顾忌地到吉祥 二条胡同青找王丽英。年青人聚会在一起,谈笑风生,无所拘束。 策太郎既然是古董商人,自然要常去琉璃厂,而且经常涉足于王丽英家中,与她建 立了良好的关系。策太郎真想天天都到她家里去,可是他又不敢如此放肆,于是隔一天 就去玩玩。如此这般,他便可经常倾听到年青人对目前形势的看法和争论了。 策太郎沾沾自喜,他想:这是多么好的情报来源哪! 年青人经常谈论的话题之一,就是当前日,俄之间的矛盾。每当谈到此事时,几乎 所有的人都愤慨地说:“如果在我们神圣的国土上发动战争,真是太岂有此理了!” 有时,策太郎也会听到与众不同的见解。这种见解出自一个曾就读日本高等师范学 校的青年人之口。这个青年人皮肤白嫩、面孔长长、眼神怠倦。他说:“我们应当热烈 欢迎在我国的东三省发生战争。何以言之呢?因为那里才是清朝的故土。一旦战争爆发 而使其变成废墟,清廷贵族们在心理上、物质上肯定都会衰竭。当然,东北三省一旦成 为战场,对当地居民是极为不幸的。应当事先让他们避难,除此之外别无他途。鞑虏的 领地荒废之后,清朝的命运也就完了。我辈革命者,应当为在满洲的土地上发生日俄战 争而感到高兴才对……。” 这位年青人不是慷慨激昂地辩论,而是极其冷静,颇具说服力地陈述自己的观点。 他说的“鞑虏”一词,是汉族人对满族人的轻蔑称呼。毋须赘言,“鞑”就是指鞑 靼人。 中国在二百多年前波满族人征服。清朝当然是满族的王朝。满族的皇亲贵族们,大 多在东北三省占有领地,每年从那里得到年贡,过着豪华的生活。 倘使他们从领地上得不到任何东西,无疑就会衰败下去。这些皇亲贵族们一定会把 东三省当作清王朝的“屏藩”死守下去。当他们衰竭无力时,谁来为他们维护清王朝呢? 这样,他们也就临近灭亡了。 上述论点,条理清晰,也是出自那位年青人之口。 有些人听了,频频点头道:“嗬嗬!果然不错。的确有独到的见解。” 不过,那些持反对意见的人却反驳道:“东三省固然是鞑虏的领地,可是在那块土 地上耕种的不都是咱们汉族兄弟吗?……一旦发生战争,汉族兄弟都会被卷进去。不行, 一定要避免发生战争!” 待一场激烈争论略微平静时,李涛从容不迫地站起来说:“不管咱们怎么争论,假 设总不是现实。诸位,我想战争是不会发生的!……何以言之?这是现实!即使日本很 想发动战争,可是他们没有借口,不是枉然吗?……” 策太郎不由得吃了一惊。从讲话的口气听来,李涛似乎很自信。 “你怎么知道呢?” 王丽英问道。 说来也巧,这正是策太郎想提出的问题。 “反正这就是我的结论。我的结论来自有关方面的可靠消息。首先可以说是不会错 的。……只能说到此为止,不能再讲下去了。否则会给向我提供消息的人带来麻烦。” “可是,为什么日本方面找不到借口呢?” 王丽英追问道。 “丽英,你对国际形势缺乏研究。我认为咱们对形势必须有个大略估计。……现在 庆亲王走的是李鸿章的路线。也许这样做是对的吧!” 李涛说完,嗬嗬地笑了。 此刻,策太郎的心早已飞向金鱼胡同那须启吾的住宅里去了。 哪怕是街头巷尾的传说,策太郎也应当向那须汇报。倘若情报确切,那真是有关大 局的重要问题。 策太郎很想即刻告辞,但又怕引起别人的怀疑,只好耐心地等待着。也只有在这种 紧张的时刻里,他才会忘记王丽英的存在。不久,在座的人把话题转移了。 策太郎机敏地抓住时机,故意伸了个懒腰,然后开口道:“我告辞了,还要去做生 意。唉!当小职员真辛苦……各位有时间请到琉璃厂的敝店里坐坐……” 策太郎离开王丽英家,急忙坐上一辆人力车,赶紧向城里奔去。 他是专程来向那须汇报重要情报的。可是,到了那须家,却不见他的人影,只有那 须雇的老妈子用生硬的南方口音说:“哎呀!我家老爷出去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说,不知 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真没办法,我有事要找他,他却到外面溜达去了……” 策太郎又气又急,发了几句牢骚。 但是无论如何,必须耐心等他。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那须回来了。这三十分钟对策太郎来说,真像足足等了半天似 的。 那须见到策太郎,却流露出困惑为难的样子。 “你怎么了?我现在正忙着呢!……嗯!这样吧,反正我也有事找你。两小时后再 来,好吗?” 那须不耐烦地说。 这时,策太郎真是怒火满胸。他想,如果他听到的情报属实,那么这个情报很可能 是左右国家命运的。但是,当他看到那须启吾的那种令人迷惑不解的态度,真是气愤极 了…… “两小时后再来?我无论如何也等不了那么久。” 策太郎声色俱厉地说。 “唉呀!” 此刻,那须才感到策太郎的神态不寻常。 “我得到一个重要情报,”策太郎按捺着急切的心情说。“说不定是毫无根据的谣 传。但也必须立刻向您汇报,所以我才特意赶来……” 那须凝视了策太郎一会儿,然后抱着胳膊说:“我反正要听的,不过,希望你简单 扼要一些。” “我听到的消息正是咱们一直担心的事。听说不会发生战争了。” 策太郎一边说,一边瞪了那须一眼。 “你是从哪儿得到的情报?” 这时,那须才将胳膊放了下来。 “是从在东京认识的清朝留日学生那里听来的。他的叔叔是李鸿章那一派的官儿, 现在好像是吏部的主事。此人一般不会信口开河。” “嗯,嗯!,……果然如此,又增加了一个符合实际情况的要素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 “昨天夜里我们已经掌握了一些俄国的动态……俄华银行最近有巨额资金流动。我 们怀疑动用大量金钱是不是做活动经费?紧接着袁世凯的一个幕僚也透露了一些情况。 咯,是这么回事,据说,有一个和这个幕僚相好的艺妓说害怕打仗,吓得不得了,幕僚 就说:‘没关系,仗是打不起来的。你要是不信,我敢和你打赌。’此人平素也是很谨 慎的,不会信口雌黄。公使非常忧虑,急忙召集有关人员开了个会。嗯。我就是刚开完 那个会来的。参谋本部第二部的官员也认为,除设法收买以外别无他途了。连坂西少校 也极力主张采取收买手段……是啊,你也掌握到了同样的情报……你辛苦了。干得很出 色。现在更说明了文保泰这一联络渠道的重要性了。你两小时以后再来吧。我就要去开 会,商量机密费用的开支。” 平时做事一向从容不迫、保持“东洋豪杰”精神的那须启吾,此刻也显出慌张的样 子了。 可能是过于惊慌,那须打开抽屉,在里面胡乱地拨来拨去,挑了几份文件迅速塞进 衣服的内袋,然后匆匆忙忙地打开公文皮包检查了一下,嘟嘟嚷嚷地说了些什么,又将 公文包合上了。 那须离家之前,歪着脑袋看了看自己的屋子,好像依依不舍似的。这时的那须,和 他经常谈到的那种令人厌恶的小人何等相似。 他一只手开门,另一只手还拍打衣服口袋,生怕漏掉什么似的,益发显得惊慌失措。 他关门时,似乎才想起策太郎还在自己屋里呢。 “喂!我去了,等一会儿再见。喂喂,我刚才说咱们几点钟见面?” 由于过分紧张,他连自己刚才说过的话都忘了。 “你说的是两小时以后再碰头。” “啊,是吗?……到公使馆开会用不了一小时,现在还不到四点。等我回米咱们一 块儿吃饭吧。对不起,你能不能告诉老妈子准备晚饭?我一回来就能吃上……我想一边 吃饭,一边和你商量。哎呀!真是太忙了!……” 那须启吾说话如此慌张,真是少有的事。 一关上门,就听到咯嗒咯嗒地急急忙忙走下廊檐的皮鞋声。可是那须很快又回来了, 原来是忘了什么东西。 “唉呀呀,真是……太慌了,不行啊!沉着些!沉着!” 那须回到屋里,自言自语地打开了抽屉,毛手毛脚地乱翻文件、笔记本。隔了一会 儿总算是把忘带的东西找到了。他才露出了放心的神态,小心翼翼地把一张纸放到公文 包里去。 也许,那须感到自己的狼狈相已被一策太郎看到了吧,他难为情地笑了笑,说道: “你在这里等我回来也许会闷得慌,你看看这个吧……” 说着,他从胸前口袋里的一叠纸中,抽出几张递给策太郎。 “这是什么?” “你看了就会明白的。也算是一种学习吧……好了,这下子我_ 真的要出去了。你 要离开,一定得告诉老妈子把屋子锁上。拜托你啦!” 离开屋子之前,那须故意放慢脚步。一关上房门,立刻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策太郎独自坐在桌前,心想,现在是关系到国家命运的关键时刻。像那须启吾这种 掌握国家命运的人,急急忙忙地行动,不正说明他们正在紧张地处理和决定重大事情吗? ……想到这里,策太郎不由得忐忑不安了。 他打开了那须临走前给他留下的文件。 看来,像是一份名单。 文件是铅印的,很多地方弄得黑糊糊的。大概是油墨未干时,给手指头弄脏的吧。 上面列着中国人的名单。这些人名大都听说过。 看来,这批人都是清廷要员。有的是用铅笔填写过的,名单的周围还画着不同颜色 的线条、圆圈、二重圆圈、三角形和打上X 印。 策太郎一边看一边忖度着:这兴许是不同派系的名单。 很可能是某人在出席情报工作的秘密会议上,就清政府要人们的复杂的派别关系, 及每个人物的性格加以说明的参考资料吧。一定是因急需而匆忙赶印出来,墨迹未干便 发给了有关人士。 印出来的名单横七竖八、排得很乱。都是清政府政界方面的有代表性的人物。为此, 没有官职的文保泰的大名,未出现在名单上。 可是,在字里行间用铅笔写的注释中,却发现了文保泰的名字,而且上面还画了二 重圆圈。另外,还用两条带有斑点的平行线将文保泰和那桐的名字连起来,并用同样的 线条把那桐与庆亲王也连在一起。 至于庆亲王与袁世凯之间,则用齿状线连接起来。袁世凯与张之洞之间,则用蓝线 连接起来,还打上X 形符号,大概表明他们关系不好。 在这张表上,连已故的李鸿章的名字也印上去了。这显然是说明,虽然李鸿章已死, 但他那一派人的势力还存在。同时,在这些名字之间,都用各种线条连接起来。凡是用 红线和李鸿章连接在一起的,估计都是李的直系。像袁世凯、伍廷芳、盛宣怀等。 策太郎在寻找与自己有联系的人的名字时,发现了那桐的名字,他略微惊异了一下, 心想,“那桐真是权势不小啊!” 那桐的名字就像车轮的轴,他名字周围布满了不同的放射状线,哪一条线都没有打 上X 符号。这说明那桐和任何人都相处得很好,从而证实“那桐是政界游泳技术的冠军” 这种传闻。那桐与庆亲王之间则特别用一条红线连接起来。 清政府要人中与日本关系最深的,勿须赘言,当属外交界人士了。 过去,中国历代王朝一向不重视对外工作。实际上,与其说不重视,莫若说他们都 不承认这项工作的重要性更为恰当些。 正是这种原因,才有所谓“中华思想。” 所谓“中华思想”,就是说“世界”是中国。 远离“世界”,处于各个角落中的部落,虽然勉强算是国家,但由于他们得不到中 国皇帝的恩惠,实际上被中国视为可怜的番邦。那里的人们,很想获得皇帝的恩赐,不 辞万里,带贡品前来朝拜。 中国历代统治者认为中国之外的国家,只不过是保护国或土侯而已。中国当然不能 对他们采取对等的态度,只能用慰抚的方式进行交往。 在这种思想指导下,英国也好、葡萄牙也好,均被视为番邦。他们与中国在广州进 行的交易,都被认为是对中国的“进贡”。他们从遥远的地方将各种特产献给中国,而 中国为了安抚他们,也将本国的特产赐给他们,以示褒奖。 从中国的角度看,知道世界上还存在着平等的国家,大约是在鸦片战争以后的事。 中国的六部制度起源于北周【注】,这种制度一直沿袭到清朝。清政府所设六部如 下:户部——管理税收、财务。 吏部——管理民政、人事。 兵部——管理军事。 工部——管理治水、土木、建设。 礼部——管理仪式、典礼。 刑部——管理司法。 【注】三省六部制源自隋唐。原作者误作北周。——译者注 过去,中国的历代王朝和外国交往时,在礼节接待等方面,多半由“礼部”处理。 “户部”掌管和外国人做生意,收纳进口税等事宜。由于存在不少问题,鸦片战争之后 经过相当长时间,好容易才设立了“外务部”。 三千年以来,中国历代王朝一直沿用六部制度。由于六部的数字是六,人们一直对 六表示敬意。但鸦片战争后,不能再拘泥于六这个数字了,于是将兵部分成陆军部和海 军部。此外,还设置了邮政部和学部。 清政府的各部长官均称“尚书”。每个部有满族、汉族尚书各一名。负责财政的户 部的满族尚书由那桐担任,而汉族尚书则由被称作“硬骨头汉子”的鹿传霖【注】担任。 【注】鹿传霖(1836—1910)清末直隶定兴人(今河北省),字滋轩,同治进士。 曾任陕西巡抚、四川总督。1900年(光绪26年)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时,募兵三营护送西 太后逃至西安,之后授两广总督、军机大臣。回京后,兼督办政务大臣。1909年(宣统 元年)任东阁大学士。——译者注 总之,中国衙门相当复杂,而外务部则是一个更加复杂的机构,除尚书外,还设有 “总理大臣”、“游说大臣”。 当时,外务部的总理大臣由清朝的实力派——军机大臣庆亲王兼任。 庆亲王是清朝有名的乾隆皇帝的第十七子永璘之孙。无论从出身门弟,还是从才于 看,此职除庆亲王之外他人莫属。 策太郎看到名单中所列庆亲王之处,都用铅笔注上:“此人特别吝啬”。 在庆亲王名字旁边则用铅笔记上两个名字:陶大均——主管行政杂务。 萨荫图——俄语翻译。 看来,任用陶大均,与那桐重视文保泰有关。后者萨荫图,可能是和俄国关系密切 而设置的俄语翻译吧。 辅佐总理大臣的游说大臣,原由王文韶担任,最近却由那桐亲自担任了。 目前,外务部尚书中的汉族尚书由瞿鸿机担任,满族尚书则由那桐兼任了。 由此看来,外务部由庆亲王和那桐掌握着实权,而且二人属同一派系,可以说是坑 邃一气。至于与此二人关系密切的文保泰,则是代办杂务的重要人物。 要买通这些人,花钱少了是不行的,非花费惊人的巨资不可。当然,从表面上说, 庆亲王、那桐都不会直接沾污自己的手。所谓代办杂务,当然非文保泰莫属了。 策太郎将胳膊放在桌子上支撑着身子,一边仔细看名单,一边思考各种问题。 此时,他好像感到自己的国家即将被卷入到巨大的漩涡里似的,顿时觉得眼前一片 昏暗。 想到这些,他身体不由得发起抖来,过了许久尚未平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