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坚持要库尔茨带她去看尸体。验尸官的副手们不得不把附着在尸体内的蝇 蛆的尖嘴一个一个地割开,花了三个钟头才把那些四分之一英寸长的螺旋形的蛆 清除干净。虫蛀的烂肉被割下来装了一袋又一袋;尸体的后脑勺肿得厉害,似乎 还在随着蛆一起跳动。鼻孔几乎分辨不清了,腋窝也被吞吃掉了。由于没有假牙 支撑,整张脸松弛凹陷,如同废弃的手风琴。但是最叫人羞辱的,最叫人可怜的, 并不是尸体的支离破碎,甚至不是它被密密麻麻的蛆虫、苍蝇和黄蜂吞噬这个事 实,而是他全身赤裸。人的尸体有时候怎么看都像是一根刻着人头的分叉的萝卜。 希利法官身体上的某些部位,决不是要裸露出来给别人看的,除了他妻子。 “唉,我还从未见过有人被虫子吞噬成这个样子。”在停尸间里,库尔茨含 含糊糊地说道。他的两个手下已经护送埃德娜·希利回家去了。 “蛆!”验尸官巴尼豪特笑着说,牙齿都露出来了。掉在地上的白色豆形物 扭动着,他弯腰拾起一只放在掌心,那只蛆在他胖乎乎的手掌上不断挣扎。他随 手把蛆扔进焚化炉中,嘶的一声就烧成了一根小黑炭,然后只剩下一缕青烟了。 实际上,真正令人惊骇的是,希利被丢弃在院子里有四天之久,在这四天里, 他体内孳生了大量的蛆,可惜巴尼豪特知识有限,认识不到这一点。 “把尸体拖进房子的那个女仆,”库尔茨解释说,“在设法清除伤口中的虫 子的时候,觉得她看见了,我想我不晓得怎么……她听到了希利法官临死前的呻 吟。” “噢,极有可能!”巴尼豪特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局长,苍蝇的蛆只能 在已经死亡的组织中存活。”他解释说,雌苍蝇喜欢找家畜的伤口或者是腐败的 肉类,筑巢产卵。要是碰巧找到了活人身上的伤口,而这个人昏迷不醒或者无力 赶走它们,它们也可能在上面产卵,但这些蛆摄食的只能是已坏死的肌肉组织, 也就是说,几乎没有什么危害。“头部伤口肿到了两倍甚或三倍大,这意味着组 织已全部坏死,意味着在那些虫子来吞噬他之前,大法官早已死透了。” “这么说来,脑袋上挨的这一记重击,不仅留下了伤口,”库尔茨说,“还 要了他的命?” “噢,极有可能。头部的这一击非常有力,把他戴的假牙都震脱了。你说是 在院子里发现他的?” 库尔茨点点头。巴尼豪特推测这起凶杀并非出于预谋,倘若是谋杀,一般会 用到某种东西,比如手枪或者斧子,以确保谋杀成功。“最起码得有一把匕首。 不,这似乎更像是普通的入室行窃。窃贼在卧室里用棍棒击打大法官的头部, 打得他失去了知觉,然后把他扔到屋外,省得他妨碍自己在房子里四处搜寻贵重 的东西。大概窃贼根本没料到希利会伤得这么严重。“他说道。听语气,他对那 个估计错误的窃贼几乎动了同情心。 库尔茨盯着巴尼豪特,目光里透着一丝不以为然。“可是,房子里的东西根 本就没有丢失。还有更奇怪的。大法官身上的衣服被剥光了,连内裤都没剩下, 整整齐齐叠放在一旁。”他大声咳嗽着清清嗓子,好像他的喉管被踩住了,“钱 包、金表链、表,全都放在衣服旁边!” 在新街角,诗人们的出版商J.T.菲尔兹,窝在办公室窗前的椅子里研读朗费 罗挑选出来供今晚讨论的诗篇,一位低级职员进来通报有客来访。身材瘦长的奥 古斯塔斯·曼宁原本是在大厅里等着的,现在他穿着挺括的双排扣常礼服的身影 却突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他有些神情恍惚,似乎对于自己如何到了这座位于特 雷蒙特街、翻新不久的大楼的二楼,还是懵然不解。 曼宁取下帽子,伸手抚摸秃顶。“身为哈佛校务委员会的财务主管,”他说, “菲尔兹先生,我必须就一个潜在的问题跟您谈谈,这个问题近来引起了我们的 注意。您知道,一家能够吸引哈佛大学的出版公司所能引以为豪的,纯然是它无 可指摘的名声。” “曼宁博士,我敢说没有哪一家出版公司的名声像我们这样毫无瑕疵。” 曼宁屈起手指撮成尖塔形状,嘴里发出一个长长的刺耳的声音,菲尔兹分辨 不出他究竟是在叹息还是在咳嗽。“我们听说您计划出版一部由朗费罗先生翻译 的文学作品,菲尔兹先生。当然,我们珍惜朗费罗先生多年来对哈佛的贡献,他 本人的诗作也确实是一流的。但是对于这个出版计划以及这部作品的主题,我们 听到一些传闻,我们担心……” 菲尔兹冷冷地盯着曼宁,曼宁的手指尖塔松开了。“尊敬的曼宁博士,我的 诗人们的作品具有怎样的社会价值,您并非不知道。朗费罗。洛威尔。霍姆斯。” 这三个掷地有声的名字顿时增强了他说话的分量。 “菲尔兹先生,我们正是以社会的名义进行商论的。既然这些作者完全依赖 于您的荫蔽,就以适当的方式给他们一点忠告。当然,请不要提及我们这次会面, 我也不提。我知道您希望保持贵公司的声誉,我也毫不怀疑您会考虑您的出版物 将造成的各种影响。” “谢谢您对我的信任,曼宁博士。”蓄着一大部铁锹似的胡须的菲尔兹深深 吸了一口气,控制住内心的激动,极力保持他为人称道的外交风度。“我通盘考 虑过各种影响,并且希望产生这些影响。如果您要终止哈佛大学与我们的合作, 我乐意立即把印版归还给您,您无需支付任何费用。但是我希望您清楚,如果您 向公众散布任何贬损我作者的言论,您就是在冒犯我。” 菲尔兹的高级职员奥斯古德,慢吞吞地走了进来,菲尔兹吩咐他领着曼宁博 士到办公楼各处看看。 “不必了。”曼宁一声不吭地站着,许久才从他那僵直而高贵的胡须里挤出 这三个字来。“菲尔兹先生,我猜想您也期望在这个地方开开心心地长期工作吧。” 他说道,冷冷地瞥了一眼微微发亮的黑色胡桃木镶板,“但请记住,到了连 您也遏制不了您的作者们的野心的时候,日子就不好过了。”他彬彬有礼地鞠了 一躬,转身下楼去了。 奥斯古德走到门口又轻手轻脚地转过身来,“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菲尔兹先 生,我想问一下,曼宁博士下午为什么事来这儿呢?” “别去想它。”说是这么说,菲尔兹自己却长叹了一声。奥斯古德正要抬脚 出门时,菲尔兹觉得需要解释一下,“如果我们坚持出版朗费罗先生翻译的《神 曲》,曼宁就决意撤销哈佛大学跟我们蒂克纳·菲尔兹公司签订的全部出版合同。” “呀,那可是好几千美元啊!而且这份合同在今后几年带来的效益超出这个 十倍还多!”奥斯古德略带惊慌地说。 菲尔兹点点头,神色平静。菲尔兹还是小职员的时候,就有人说他表现出了 不可思议的(或者如其他职员所言,“异乎寻常的”)才能:他能从客户的举止 和外表估计出其作品的销路。这份天赋成了其他职员打赌的资源,而赌菲尔兹预 测不准的人往往以失败告终。不久后,菲尔兹说服威廉·蒂克纳要酬赏而不是欺 骗作者,并且意识到替诗人做宣传可以提高他们的知名度,结果出版行业的风气 为之一变。成为合伙人后,菲尔兹买下《大西洋月刊》和《北美评论》,通过这 两个刊物,他聚集了一批作者。 菲尔兹是哈佛的出版商,他跟这所大学也就这点关系。其他学者可就不是这 样了:朗费罗是哈佛最著名的教授,大约十年前才退下来全力创作诗歌;奥利弗 ·温德尔·霍姆斯,詹姆斯·拉塞尔·洛威尔,乔治·华盛顿·格林,都是哈佛 的校友;更何况,霍姆斯和洛威尔还是哈佛大名鼎鼎的教授,其中霍姆斯是医学 院的帕克曼解剖学讲座教授,而洛威尔在朗费罗退休后继任了哈佛学院现代语言 和文学系系主任。 “亲爱的奥斯古德,这本书出自波士顿的灵魂和哈佛的精神核心,是一部杰 作。就算是曼宁这种人,也不会眼睛瞎到连这个都看不出来。” 霍姆斯,医学教授、诗人,匆匆穿过波士顿城心绿地上修剪过的小路,向着 他的出版商的办公室走去,步子迈得非常之快,似乎有人在追赶他。他的波纹丝 绸马甲口袋里放着一张叠成长方形的纸,正是因为这张纸,这位小个子的医生怕 得要命,才大步走向新街角。 霍姆斯冲进蒂克纳·菲尔兹公司宽敞的前陈列室。 “哟,这不是伟大的早餐桌上的独裁者大驾光临吗?”塞缪尔·蒂克纳一边 戴手套,一边跟塞西莉亚·埃默里道别个没完。他可不是出版公司的普通职员, 在巴克湾的最佳地段有房产,有娇妻,还有仆佣。 霍姆斯拉住他的手。“新街角真是个豪华的小天地,不是吗,亲爱的蒂克纳 先生?”他笑着说,“菲尔兹先生在这里竟然不会迷路真叫我吃惊不小。” “他还没有过。”塞缪尔·蒂克纳认真地咕哝着,接着扑哧笑了一声,或者 说哼了一声。 奥斯古德过来领霍姆斯上楼。他解释说菲尔兹正在开会,让霍姆斯到布置豪 华的作者专用接待室稍等。一进接待室,他就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支票, 怔怔地瞧着,只觉得上面潦草的数字简直是在嘲笑他,心中充满了失败感。从这 墨迹淋漓的数字,他似乎看到了自己近几年来屡遭打击的诗作生涯,日后再难取 得往日的成就了。他默不做声地坐在那里,用食指和大拇指夹着支票,摩挲着, 就像阿拉丁抚摸神灯。神思恍惚间,霍姆斯想像菲尔兹此时此刻正在接待、说服、 引导一个个初生牛犊般的年轻作家。 他信步走出作者接待室,见菲尔兹办公室的门关着,便踅了回去。第二次去 看,门还是关着的,但他正要转身往回走时,从门缝里传来了诗人兼编辑洛威尔 的声音。霍姆斯觉得房间里的谈话十有八九与他有关,便停住了脚步,用心偷听 起来。 霍姆斯眯着眼睛,似乎这样可以把部分视力化作听力,好不容易听到了一个 令他感兴趣的字,正想琢磨一番,却给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跌倒在地。 一个年轻人在偷听者面前猛然刹住脚步,手臂乱摆,脸上露出滑稽的懊悔表 情。 “全是我的错,好伙计,”诗人笑着说,“我是霍姆斯医生,你是……” “蒂尔,医生,先生。”店员一边发抖,一边语无伦次地介绍自己,却又胆 怯起来,急急跑开了。 “我见到您刚才跟但·蒂尔碰到一块儿了。”奥斯古德从大厅走上来,“可 怜的家伙,他总是毛手毛脚的,不过干活倒是很卖力。” “要不我去看一下菲尔兹先生开完会没有?”奥斯古德问。 话音刚落,门打开了,洛威尔捻着胡子,站在门口朝外张望。洛威尔头发浓 密,蓄着一部大胡须,不修边幅却自有一股威严,但最吸引人的是他的阴郁而锐 利的目光。刚才,他独自待在菲尔兹的办公室里读今天的报纸。 霍姆斯心想,要是洛威尔想为他分忧,准会一开口就说:是全力帮助朗费罗 出版《神曲》的时候了,霍姆斯,不要为我们可怜的虚荣心……“进来呀,霍姆 斯!”洛威尔喝了一口酒,招呼道。 霍姆斯说:“洛威尔,我确信我刚才在这儿听到了说话声。莫非见鬼了?” 洛威尔欢快地大笑起来,捻灭了手中的雪茄。“哈,今天晚上但丁俱乐部应 该好好庆祝一下。刚才我在大声朗读这个,想试试读起来感觉如何。”洛威尔指 了指桌子上的报纸,然后解释说菲尔兹到楼下的食堂去了。 “洛威尔,《大西洋月刊》是不是调整稿酬标准了?我是说,我不晓得你在 最新的一期发表诗歌没有?当然啦,你正在忙《北美评论》。”霍姆斯从衣兜里 摸出那张支票。 洛威尔没有听他说什么,自顾自地说道:“霍姆斯,你得好好看看这个!菲 尔兹已经尽最大努力了。那儿,往下。看一看。”他神秘兮兮地点点头,在一旁 关切地注视着。霍姆斯把报纸翻到文学版,上面还散发着洛威尔的烟味。 “可我想问一声,亲爱的洛威尔,”霍姆斯无心读报纸,固执地说,“是不 是近来——噢,多谢。”他接过一杯加水的白兰地。 菲尔兹拈着卷曲的胡须,带着灿烂的笑容回来了。跟洛威尔一样,他不仅高 兴还很得意,叫人摸不着头脑。“霍姆斯!真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我刚才还 派人去医学院找你,通知你到克拉克先生那儿去一趟。上一期《大西洋月刊》的 稿费支付出了一个该死的错误。你收到的支票可能是每首诗75块,而不是100 块, 对吧?” “真的吗?”霍姆斯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尴尬起来,“哈,我总是希望更多 点。” “精明!亲爱的菲尔兹,你简直是个犹太人!”洛威尔说着,一把从霍姆斯 手中夺过报纸。洛威尔的朋友都不大在意他的这一奇怪论调,因为他总是固执地 推断所有贤士(包括他自己)都带有某种未知的犹太风范,至少也是带有犹太血 统的。 “我的书商会急不可耐地想摆脱限制的,”菲尔兹得意地说,“单凭波士顿 一处的销售利润就足够我们买一辆闪闪发亮的四轮大马车了!” “亲爱的菲尔兹,”洛威尔精神焕发地笑着说。他轻轻拍打着报纸,好像里 面藏着宝贝。“如果你是但丁的出版商,我敢说佛罗伦萨早就载歌载舞地把他迎 回去了!” 霍姆斯笑了起来,但又以辩难的口吻说道:“要是有菲尔兹做出版商,洛威 尔,但丁根本就不会被流放了。” 他们准备去朗费罗家,霍姆斯医生起身告辞先去找那个财务克拉克先生,菲 尔兹看出洛威尔有点烦恼。洛威尔这人,不管碰到什么都会把心事溢于言表。 “你觉不觉得霍姆斯似乎不够坚定?”洛威尔问道。“他那个样子好像刚刚 读过讣告,”他知道菲尔兹闻不惯他嘴里的烟味,便长话短说,“他自己的讣告。” 菲尔兹一笑置之。“他忙着写小说,没有别的了;他也总是为着评论家能否 公平对待他而焦虑。唉,他心里总是闷着很多事。” “问题就在这里!要是哈佛继续设法威吓我们……”洛威尔停了一下,又说 道,“菲尔兹,我可不想让人觉得到最后我们会对这事撒手不管。难道你没想过, 兴许俱乐部对于霍姆斯不过是可有可无的?” 菲尔兹站在墙壁上挂着的霍姆斯的银版相片旁,装出以这位矮个子医生为骄 傲的样子。他一手搭在洛威尔结实的肩膀上,真诚地说:“亲爱的洛威尔,少了 他,我们但丁俱乐部就不完整。他的确心有旁骛,但那也是为了守住他的才华呀。 唉,也许他是约翰逊医生??????说的那种善交际的人。可他始终都在 支持我们,支持朗费罗,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