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客厅里。这门铃出了毛病,他想。等一会儿,他就要上夜 班去了,这门铃在他走后还会响吗? 一声一声在他房子里游荡,在墙壁和家具之 间碰来碰去,他不能忍受在医院值班室里想到家中的这种景象。 那只从日记本中掉出的飞蛾把我的写作计划完全搞乱了。我原来设想,这本 日记后来是到了秦丽的家属手中。他们会根据日记中记载的恐怖事件,去判断那 些事是否真实。如果有必要,他们甚至可以向警方报警,要求追查在秦丽病中时 出现在她床前的白脸女人,这种惊吓对秦丽的死难以逃脱责任。 然而现在,这日记是假的。并且从中掉出的飞蛾刚刚出现在吕晓娅的梦中, 我尽量说服自己,这仅仅是一种巧合,但世界上的各种巧合中,其背面有没有什 么东西我实在搞不清楚。对吕晓娅的梦,我想弗洛伊德老先生如果尚在世,由他 来测定或许能搞出什么名堂。 我心烦意乱之中,宋青又悄悄告诉我,纪医生对她的态度一下子变得很冷淡, 看来是我们那天晚上去他家惹得他不高兴。她开始抱怨起那个药剂师来,说都是 这人乱传消息,说什么听见了董雪在家中说话。这怎么可能呢? 失踪一年多了, 她怎么会在家里呢? 害得我们也疑神疑鬼去探听,以后再不干这种事了。 我安慰宋青道,没关系,也许纪医生心情不好,几天就过去了。并且,药剂 师也不像是一个说谎的人,他有那个必要吗? 我总之觉得纪医生家很神秘。还有 那个从楼顶上下来的白脸女人,这之中必定有问题。 宋青说,是有问题。小梅还告诉我,她那晚送郑杨下楼时,鬼知道他们为啥 走步行楼梯下去,说是在黑乎乎的楼梯拐弯处,遇见一个黑衣女人正在上楼,但 没看清那女人的脸。他们觉得奇怪,后来便返身上楼,一个一个的病房寻找那人, 但没找到。他们不明白那女人上楼后走哪里去了。小梅说,我们每晚上都多留点 意,看见有穿黑衣的女人就询问到底她找谁? 如果她说来看望病人的,那一定也 要证实。否则,郑杨说就把她扣下来,交给治安室处理。 和宋青站在走廊上说话的时候,我越过她的肩头正好看见走廊的前半段。还 不太晚,走廊的灯光下人影憧憧,有病人,有家属,提着热水瓶去锅炉房打开水 的,搀扶着去卫生间的,一幅晚间病区的正常景象。不经意中,我突然看见一个 黑衣人已走出走廊的出口,也许是蓝衣,由于我看见时那人刚好在出口消失,我 不能判断得很清楚,但肯定是深色衣服,这在夜里看来都一样。 我一拉宋青就往出口那头走,同时低声说道,黑衣人。宋青一下子还未搞清 楚出了什么事,只是紧张地问,你看见了? 我点头,只顾往前走。 走到电梯口,电梯门刚刚关闭,虽然有人先我们一步进了电梯。我望着指示 灯,电梯下行。我无奈地按燃下行的按钮,等着它再一轮上行来接我们。 结果可想而知,当电梯完成一轮运行后再将我们载到底楼时,周围已空无一 人。我们小跑着进入外面的林阴道,前面一个人的背影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是深 色衣服! 黑或者蓝还不得分辨,但分明是一个黑色的背影。宋青有些紧张,我拉 住她的手用劲握了一下,意思是给她壮胆。我们快步跟了上去,在超过这黑影的 一刹那,我们几乎是同时回转身来。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瘦小的老头子。我听见宋青有些口吃地问道,李大爷, 还没休息啊。那老头子怔了一下,说不能睡得太早。不然刚睡下,哪里又送死人 来了。说着,他抬头向住院部大楼望了一眼说,今晚看来没我的事。我想起来了, 这是守太平间的李老头。 宋青聪明地问道,李大爷,你刚才到16楼来看过吗? 李老头奇怪地反问,又 没什么事,我到16楼干什么? 我就在这里散散步。怎么,宋护士你送客人啊? 宋青尴尬地嗯嗯了几声,显然是不想再和他说什么。我们继续向前走去,到 喷水池附近,我们才从另一条路往回走。 林阴道寂静无声,灯光从树丛中照下来,水泥路面显得很清凉。我想这医院 的路很有些莫测,病人走着进来,有的能重新走出去,有的便再也出不去了。那 么,这条路便成了最后的绝唱。 宋青突然用手肘撞了我一下说,我表姐再有两天就要来了。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才想起我和宋青之间的秘密约定。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情太多,几乎将这件事完全忘了。 我暧昧地嗯了一声。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表示我仍然同意以前的承诺,还是 表示一种犹豫。我记起那天在她的房间里说起这事的情景,我承认这是由于她私 下想干的“人工授精”的事太隐密,从而激发了我的一种冒险欲望。还有就是, 我在很大程度上将她26岁的表姐想像成了宋青本人,我答应参与这件事,使我对 以正当方式挑起的色情欲望深感惊奇。因为宋青当时说,这事由她来操作,这使 我联想到自己一种从未有过的神秘的性体验将在宋青面前发生,这使我意乱情迷。 宋青说,我和表姐都会感谢你的。表姐的丈夫又作过检查了,确实没有可能。 怎么,你犹豫了? 我一下子语塞。我说,我们先上楼去吧。 早晨8 点30分,在医生第一次查看病房时,吕晓娅拿到了化验报告:癌症! 当时她还没有起床,她先是伸出一只手接过化验单,侧着头细看,然后,她 猛地坐了起来。她感到眼前发黑,呼吸急促,她的眼睛盯着那化验报告像被钉住 了一样。 尽管她早有思想准备,但还是觉得这结果来得太突然,太绝情了! 她曾对医 生说过,我没有家属在这里,并且,我有权知道自己的病情,没什么,我什么都 能接受,所以,不论检查出什么结果都请直接告诉我。她是早有准备的,但这一 刻,她还是像掉进了深水中一样,她一下子没有什么可以抓住的东西。 昨天,她看见那日记本中掉出一只黑灰色飞蛾的那一刻,一种不祥的预感就 抓住了她。她记得读中学的时候,由于学校地处城郊,一到晚上就常有这些黑灰 色的飞蛾撞进寝室来,吓得她们这些驻校女生又是扑打着驱赶又是尖叫。有个叫 圆圆的女生说,这学校未建之前,这里原是一片坟地。据说,人死了以后,有的 就变为这些飞蛾。这种说法虽然没有任何道理,但当时,还是吓得大家惊惶失措。 大家打开窗子,用书或报纸之类的东西去驱赶那些毛茸茸的飞蛾。有时,打 下了一只躺在地上,不知是死了还是昏了,但没有人敢去拣起它扔出去。但又不 能让它老是躺在屋里,这样大家会睡不着觉。最后挑选了一个胆大的女生来完成 这个任务,只见她挽起袖子,手拿一张报纸想去包住它再扔出去,没想到,就在 她战战兢兢蹲下去的一刹那,这飞蛾突然扑动了几下翅膀,然后一飞而起,几乎 是擦着那女生的额头飞起来。大家一片惊叫,惹得一大群男生拥了进来,都说以 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当看见那只阴阳怪气的飞蛾时,男生们都大笑。这时才有女 生发觉自己穿得很少很少,慌张恼怒中对着男生大吼,这是女生寝室,都赶快滚 出去! 男生们迟钝了一下才有所反应,同样显得无比慌乱地一窝蜂退了出去。 从那以后,吕晓娅有好几次在梦中遭遇那飞蛾,但长大以后,这事像扔进大 海中的一块石子一样,早已显得微不足道而无影无踪了。没想到,当日记中掉出 飞蛾的前一晚,她又做了同样的梦,而紧接着,飞蛾从日记中掉出来,这是真的, 不是梦,吕晓娅那一刻感到胸口发闷,觉得有不好的大事要发生。 她手提化验单坐在床头,一直感到裸露的背上像有凉水在浇,这才本能地钻 进被窝。她仰望着病房的天花板说,我要死了。她想哭,但没有眼泪,她感到眼 眶已是两个空空的大洞。她想起了千里之外的父母,还有妹妹,他们都在家乡, 在那个遥远的北方城市生活。她一直没告诉他们她生病的消息,现在需要告诉吗 ? 她觉得心里发痛。她想到自己今年刚好30岁,这是一个坎儿,有人告诉过她, 整数都是一个坎儿,像翻山一样,翻过去另有一重天,但翻不过去,就危险。她 不知道简单的数字怎么会和复杂的生命有联系了,或许是人自己承认的一种暗示 吧。她听过一个关于“暗示”的故事,说是二战时期,德军用集中营的犯人作暗 示试验,先把犯人绑住,蒙上眼睛,然后告诉他,我们现在要杀死你,方法是用 刀割断你手腕上的动脉,然后让血往外流,一直到血流完,你也就死了。说完后, 便用刀背在犯人的手腕上刮了一下,接着用细皮管里流出的热水淋在犯人的手腕 上。犯人由于被蒙着眼,只感到刀在手腕上冰凉地一划,接着就感到温热的血流 出来,一直顺着手腕往下流。犯人一阵挣扎,然后就死了。这就是暗示所具有的 恐怖力量,它能把正常的人至于死地。吕晓娅摇摇头,心里说,我决不接受这些。 她想到了刚刚在一小时前离开这儿的薇薇,她的脸颊上还能感到她临走时那 半是缠绵半是调皮的一吻。薇薇说,我白天上班,晚上都来陪着你。她们挤在窄 窄的病床上,连翻身都不太容易。薇薇担心地说,我会挤着你吗? 她说不会,这 样很好,心里很踏实。薇薇摸着她的腹部说,还痛吗? 她说已经好了,这是真的。